渾厚威嚴的一百零八聲鐘響層層蕩開,破開黎明前的濃霧。
雲層間的裂隙中灑下今朝第一縷晨光,朱紅城門緩緩打開昭示着這座繁華都城的蘇醒。
樊香梅冷得打了個哆嗦,初入京城她緊張得很。
手心生出一層熱汗,她搓了搓手,反倒是給楚照槿披了件衣裳:“天冷,殿下小心着涼。我們這是到長安城了?”
楚照槿“嗯”了一聲,還是那條熟悉的朱雀街。
人聲鼎沸,一片生機,她并未因着這片熱鬧而提起半分的興緻。
胸口某一片地方微微發緊,手裡的湯婆子暖不了她冰冷的指尖。
熱鬧繁華都是表面的光景,她知曉這座聞名于世的都城之下,隐藏着一座凄冷肅殺的地牢。
其間慘叫不絕于耳,卻不曾被地上之人所聽聞。
上一世,她死在這裡,如今,她回來了。
香車寶馬緩緩駛過,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議論,從犢車前那塊刻了字的黃金牌子上,人們認出了車中主人的身份。
蕭國的宜澤公主來到長安了。
馬車忽地停下,樊香梅同楚照槿對視一眼,隔着簾子問車夫:“怎麼停了?可得快些,莫誤了殿下成婚的吉時。”
車夫望着眼前一排華貴的馬車咽了口唾沫,其上的鑲玉金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是皇族的标志。
他瑟瑟道:“殿下,前面有旁的車馬擋路。”
樊香梅:“那我們的車馬讓讓。”
車夫感受到莫大的威壓:“這……這得要對面的人先讓。”
楚照槿疑道:“朱雀大街可容百馬同辔,騁足并馳,怎會阻塞不行。”
她話音方落,就聽聞馬車外人聲更沸,鑲玉金頂馬車前的珠簾由兩名宮女拉開。
看客們不約而同驚呼一聲,心想今日這朱雀大街來得巧,明日茶樓的說書先生将此場面說得再繪聲繪色,也百聞不如一見。
宮人立于馬車兩邊仔細侍奉,衣着華貴的女子緩緩從珠簾中探出身子。
一雙嫩手搭上宮女的高舉着的兩掌,内侍俯下身子,甘當人凳,貴女踩着他高高拱起的脊背,輕巧步下馬車。
街道旁聚集的衆人紛紛後退,将目光移向另一邊縱列的車隊。
一位角兒方才出場,長安城權貴勳爵的戲台子剛剛在這朱雀大街上搭起來,隻待對面的另一位角兒掀了幕簾出現,這場好戲就能唱起來了。
不負衆望,另一邊早從周遭嘈雜過後的詭異肅穆中得見端倪。
樊香梅先出來,替楚照槿掀開車前幕簾。
得見來人,楚照槿并不意外,她們兩人的緣分由來已久。
命運似文不喜平,上一世的冤家,這一世當然要再見的。
她隻是沒想到這麼快,今日是她來長安城的第一天。
大鄞平樂公主何苒兒,别來無恙。
一整排鑲玉金頂的馬車将朱雀大街堵得水洩不通,沒有絲毫避讓的架勢,猶如軍前列陣。
這是下給楚照槿的第一封檄文。
何苒兒立于前,姿态雍容,她神情孤高跋扈,早忘記了自己也是個凡人。
她的父親是上天之子,她便是天子的女兒,她是神,這些凡夫俗子算什麼?
一群被他們這些神踩在腳下的蝼蟻,跪地朝拜隻為求他們揮揮衣袖,施舍一片甘霖。
太熟悉了,楚照槿太熟悉她瞧不起衆生的傲慢姿态。
楚照槿微微一笑。
平樂公主,幸好你還沒變。
記憶中那片白茫茫的雪地裡,皇宮的金頂覆蓋着皚皚白雪,令人忘記了平日皇權的威嚴和重壓。
楚照槿喜歡雪天,蕭國從不下雪。
小的時候讀到那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她總是在炎炎夏日裡幻想雪是什麼樣子的。
雪一定很白很聖潔。
雪是柳絮一樣的形狀嗎?
輕飄飄的,鑽入鼻子就要害得她連打好幾個噴嚏。
雪是甜的嗎?
會不會跟糖人一樣好吃,入口就化了。
雪是冰的,有多冰?
要是蕭國能下雪就好了,夏日真的好熱,冰鑒和水機都放在殿裡,她還熱得睡不着覺。
她來到蕭國,冬日看到了雪,兒時的魂牽夢萦終于有了答案,比幻想中還要聖潔美麗。
她喜歡雪。
即使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冷風直往褲管子裡鑽,即使她怕洗爛貴人的宮裝,隻能用冷水浣衣,雙手生了凍瘡,皲裂開無數血口。
她還是喜歡雪。
是長安城的冬天太冷了,不是雪的錯。
楚照槿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小心翼翼去接天上緩緩落下的一片。
雪花搖搖晃晃,像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就要落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