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青年拎一把折扇、敲敲手掌,扇上大書“上善若水”——是熱門的題字,語氣略微輕佻,穿着倒是講究的,隻是穿在這人身上并不似旁人那般正經,反顯出一股子風.流來。
“龍尊大人尊姓大名呀?”那人問道。
……
是啊……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PT.晚秋行舟.01
江行舟一向有諸多憂慮。
你在他身邊長大,不可避免地發現一兩分對方隐秘的擔憂。
習武也好,讀書也罷,他都對你有諸多嚴苛要求:仿佛隻要你不夠完美,就不足以規避他預想的風險。
他有時倒也十分親切,能同小孩子打成一片,不是什麼端着架子的人。因而你又是愛他,又是怨他,幹什麼要這樣子折磨你?
可你沒有說。
每每你從這樣模糊的深夢中醒來,便頭痛欲裂,體溫高得燙手,一身冷汗将衣衫被褥統統浸濕。
江行舟小心翼翼探頭過來,呼吸放得極輕,寬大手掌貼在你額頭,似是驚了一下,顫着眼睫移開目光。
從沒見過誰人一場深夢過後便高燒不醒的,江行舟知道你的來曆、謹慎地将之銘記。但了不起了大半輩子的人帶你行過許多地方,還是對此束手無策,幾乎想要認命。
他當了一輩子不得了的人,才明白:不得了,其實也是一種詛咒。
江行舟早該認命了。隻是戎馬半生、曾經敢與天争的人内心還是存着一絲倔強,不肯向命運低頭。
同袍死死傷傷,朋友遠走星海、再不回頭,于他們而言,故鄉是難以跨越的傷心地,是往日舊憶的火葬場。
在那場于短生種而言燃燒了太久太久的戰争,在人們心中刻下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留下一個“生怕”。這份恐懼永遠無法被消除,隻能被新的美好稀釋。
木為舟離開林南時,江行舟不怪他。他也想離開,隻是總要有個人留下來。
他倔強地認為,終有一天,他也會找到新的美好,稀釋身體裡、靈魂裡猩紅的痛苦;終有一天,他能夠跨過屍山血海,站在那朵如黃金般璀璨的蓮花前,令他從前顫栗的靈魂終于沉眠。
北邊尚未被銀蓮的風雪掩蓋的戰場上,江行舟借着一柄劍支撐身體,跨過熟悉的柔軟身體,鼻尖萦繞的隻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腦海中盤旋的隻有一個落不到實處的念頭:倏忽敗走,林南終于得到了慘烈的勝利。
他原該釋然,該有豪情萬丈,但現實的首席與林南史冊中的英雄全然不同。江行舟站在血海之中,想要大喊大叫,甚至想要伸手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仿佛隻有□□的極端痛苦才能讓他得到生的快活。
然而他隻是沉默着,閉上眼睛,安靜地、細緻地感受了一會兒猛烈的血風自臉龐刮過是怎樣的滋味。那風像一把細刀子,刮得臉頰生疼。
這樣疼,他竟然笑了。大腦後知後覺地品嘗到屬于勝利的、甘美的快慰,他的喉嚨擠出放肆、張狂的大笑。江行舟想,這原就該是獨步天下的第一劍客該有的笑聲。
随後,眼淚便無聲無息地淌下來,在他沾滿灰塵與血迹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淚痕,像一道皎潔的清光,穿越數十年層層疊疊的戰火硝煙,終于撒到他的臉龐。
月光沒有變,一如既往地、溫柔地照耀着這片千瘡百孔的土地,照耀着數十年前那個在街頭吆喝、奔跑的少年。
最初,江行舟有一柄劍。
最後,江行舟隻有一柄劍。
他已被命運折磨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了。所以到底是為什麼,他的蓮花,命運還是要那樣兇險呢?
“她原先不是記憶一途的。”将你交到江行舟手中的阿基維利如此說道,他微笑着,仿佛對一切都胸有成竹。
“浮黎找見她時,她脆弱得幾乎要消散了。将她拉入記憶一途是迫不得已。為了保住她的命,浮黎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隻可惜這會為她平白招來諸多觊觎,在她成長起來之前,你要小心着些。”
随後,對方笑着補充道:“她确實是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但活着的意義總是非凡的啊。
宇宙講究均衡、公平,她從前欠了人情,總要還回去。
我有辦法讓你借助她的力量平定戰亂,作為回報,你要教會她掌握力量。若是時候到了,你便放手,讓她去闖。
不要心存僥幸,我們都無法逃避命運。行于命途,便注定困于命途。”
阿基維利的話中有太多謎團,可江行舟已經無暇思索。
他隻想要在那把懸在你頭頂的劍落下之前,為你求得一線生機。
你蘇醒得太遲,已經沒有太多時間。江行舟做出決定時,急迫到不需要任何解釋,自信到不需要任何質疑。他固執地獨自背負着你将兇險萬分、九死一生的秘密,為你撐起一片不需畏首畏尾、無需恐懼未來的天空,精疲力竭、幾近絕望。
對他的嚴苛要求、疲于支撐,你是怨也好,恨也罷,他即便在乎,也都盡力裝作不在乎。
其實江行舟也明白:彼此愛的方式太參差,是一種莫大的折磨。有時他能夠盡力回應,有時他真的有心無力。
他想,究竟怎麼做才能保護好你?他恨,無論他怎麼做都是徒勞無功,在星神面前,再了不起的人也渺小得如同一顆沙礫。而上天給予的命運自認幽默,總是想法太多。
江行舟将手覆在你的手上,身體貼在床邊,擡眼,望了望窗外經久不息的大雪,勉強生出一點沉重的困意來。
明天雪會停嗎?他想要雪境見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