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宗祈扶着晏甯小心坐下,抓起寬大的衣袖,用衣袖擦幹了酒壇上的土。
他小心将壇子蓋打開,一股醇香清甜的酒液順着夜風四處飄散而來,撲進晏甯的鼻腔。
“夫人可覺得我古闆無趣?”裴宗祈将一壇酒遞給晏甯,自己打開另一壇猛地喝了一口。
晏甯學着他的樣子吞了口酒,這酒并不烈,入口醇香,卻在劃過喉嚨的時候火辣辣的灼燒着晏甯的喉管。
晏甯被辣得閉着眼吐了吐舌頭。
裴宗祈卻被她的樣子逗笑,随後仰着頭看着挂在樹梢上靜谧的月亮,淡淡開口道“幼時我總是頑皮,爬樹,掏鳥窩,逃學。什麼調皮搗蛋的事情我都幹,我是當時夫子最頭痛的學生。”
晏甯側目看着裴宗祈,她的眼中含了笑,卻想象不到這樣溫文儒雅的相爺,幼時竟然是那副調皮模樣。
見晏甯的表情,裴宗祈湊過來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夫人似是不信?”
晏甯微微出神,白皙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裴宗祈剛剛吻過的地方。兩個人心有隔閡,彼此冷了對方許久,晏甯竟也記不清上一次如此親密是什麼時候。
“不是不信,是想象不到一闆一眼的相爺,幼時竟然是如此模樣。”晏甯的笑在唇齒間化開。
不怪晏甯無法想到裴宗祈所說的模樣,就連裴宗祈自己也有些記不清年少時的那些時光。
那段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就好似是裴宗祁年少的一場夢一般。
“我是父親唯一的一個兒子,裴家軍内衆人都把我放在掌心裡寵愛。那時候母親對頑劣的我很是頭疼,我不願習武,也不愛詩書,每日就戳貓逗狗,在懸嶺城内瘋跑着玩。與我相反的是長姐,長姐文武雙全,自幼衆人邊說她像極了我的母親。”
“皇後娘娘還會武功?”晏甯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長姐的武功得母親親傳,當時軍内衆人皆戲言長姐是母親與父親親生,而我除了長得像父母,其他半分未曾遺傳父母的長處。”
“那段荒廢時光的歲月,是我三十多年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裴宗祈仰着頭猛悶一口酒,酒液順着他的下巴流下。
他閉着眼,似乎回想起母親拿着藤條佯怒地追着他打,父親在一旁看他像皮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而哈哈大笑,長姐在一旁練劍的時光。
那樣美好而溫馨的時光卻早已被厚厚的塵土掩埋,塵封在記憶深處。
而如今的小皮猴子被套在厚重的殼子裡,克己複禮,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晏甯用手絹輕輕擦去了裴宗祈喉嚨沾染的酒漬,微微蹙起眉,心裡不由得有些心疼。
“玄甯,往事暗沉不可追來日方長光明璀璨。”
裴宗祈輕笑,握住了晏甯擦拭的手,溫聲道“夫人可知道懸嶺之戰。”
晏甯的手指顫了顫,她對上了裴宗祈帶着些醉意的眼眸,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略有耳聞,卻知道的不多。”
裴宗祈擡擡眼,示意晏甯說下去。
晏甯輕聲道“聽聞那場戰役,裴家軍無人生還,全部葬在了懸嶺。”
裴宗祈的眼眸落了下來,泛着細碎的光,長長的睫毛打下一片陰影,讓晏甯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淡淡開口“當日懸嶺二十萬裴家軍被盡數殲滅,而野利舍的黨項軍卻不足五萬。”
晏甯大驚,且不說裴家軍骁勇善戰,各個都以一敵十,但從人數上以死相逼,又怎會輸得如此慘烈。
“怎麼會如此?”
“裴家軍内生了叛徒。”裴宗祈将手中酒壇内的酒盡數飲盡,丢在地上,酒壇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音,驚得晏甯心顫。
“叛徒?”
“當日是我生辰,軍内大賀了幾日,有人趁亂在酒中下了毒,又趁軍中主将副将皆中毒無力官軍之時,燒了糧草。當時城内防守嚴備,不可能是黨項細作所為,隻能是裴家軍中,且是高官之中出了細作。”
“裴将軍可抓出那細作?”
裴宗祈搖搖頭“當日父親與幾位副官都中了毒,軍醫解毒之後衆人的身體都很虛弱,此刻野利舍帶兵來犯。父親帶病抵抗,将将擋住了黨項人的襲擊。”
“但父親深知此刻軍中衆将士不适合作戰,而且糧草被燒毀衆多,若是黨項在犯,懸嶺城危。所以父親派劉明虎将軍帶着當日的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和我長姐去最近的城池鹽城請求增援。”
晏甯的心跟着懸了起來,縱使她已知道當日懸嶺之戰的結局,她依舊希望此刻裴宗祈說出鹽城派兵增援,裴家軍安然無恙。
“鹽城到懸嶺快馬加鞭,五日便能趕到。可裴家軍在懸嶺苦守了五個月,直至糧草盡絕,黨項人破城而入,我父母和裴家軍的諸位将士以血肉之軀守城全軍覆沒,鹽城守城主和太子才帶着援軍趕到,擊退了黨項一族。”
晏甯有些憤怒,她的眼眶有些泛紅,聲音也因憤怒而有些顫抖“豈有此理,那鹽城城主為何增援如此之慢,裴家軍犧牲如此慘烈先帝未曾追究?”
“鹽城守城主當日禀明先帝,說自接到太子消息之日便開始集結軍隊,隻是鹽城多年未曾作戰,軍隊集結需要時間,還需要快馬加鞭回禀京中,所以才浪費了些時間。後将功折罪,大敗黨項。”
裴宗祁頓了頓,語氣中盡數悲傷“先帝言我裴家軍治軍不嚴,混入細作才緻使兵敗。”
“将功折罪……這如何能功過相抵!聖上呢?可嚴懲了此人?”晏甯悲痛萬分,一想到裴家軍十五萬人白骨全葬在懸嶺,竟是因自己人的援軍有意拖沓設計,就無比心痛。
“将他召回了京,給了個不大不小的懲罰,如今聖上登基後還給他封了侯。”
“封侯......”晏甯喃喃道,她緩緩擡起眼,對上裴宗祈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禁身上一顫“那人是晏道欽?”
裴宗祈輕笑,手指輕輕撫摸晏甯的臉頰“那人正是嶽父大人。”
裴宗祈的聲音極輕,聲音裡的恨卻是咬牙切齒。
“竟是如此。”晏甯緩緩開口,這一瞬間她終于懂了裴宗祁對晏家的恨。
“夫人。”裴宗祈淡淡開口“我與晏家血海深仇,必将報之。當日迎娶夫人确實諸多算計,如今裴某不想在利用夫人真心,若夫人想下堂求去,裴某會贈予夫人一紙合離書,送夫人自由,今後在宮内也定會護夫人周全。”
晏甯手中的酒壇順着房檐滾落,撞擊在瓦片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砰的一聲,酒壇落地,酒水飛濺,在寂靜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晏甯雙手捧住裴宗祈的臉頰,心疼地撫摸着裴宗祈的眉眼,一滴清淚落下,砸在裴宗祈的鼻梁上。
裴宗祈的眼眸顫了顫,啞着嗓子開口“夫人這是何意。”
“玄甯,今日在宮中我與你說過,我會幫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隻求你報仇之時護我小娘周全。”
“可......他是你父親。”
晏甯俯下身,用鼻尖蹭了蹭裴宗祈的鼻尖,輕聲道“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一個親人,便是我小娘。若是玄甯與我皆摒棄從前的疑心,重新開始,從此刻開始真心相待,玄甯便是我在這世上的第二個至親之人。至于旁的人,玄甯想要如何都與我無關。”
“阿意。”裴宗祈的喉嚨滾了滾,眼中的眸色漸深“今日我醉了,肯放你走,若是你今日不走,來日我必不會再放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晏甯輕輕吻住了裴宗祈的唇,在他的唇瓣上慢慢地摩挲,潮濕柔軟的舌頭描繪着他薄唇的形狀。
裴宗祈望着眼前無限放大的女子出神,他的心頭一片亂麻,最終化成了一攤水。
晏甯的睫毛掃着他的臉頰,讓他的心尖發癢。
許久,裴宗祈的手掌握住了晏甯的腰身,将她擁入懷中。
他像是認命一般,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