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駐于西融已将到三月期限,明日與代捷簽訂補償維護的條約,他們就可以帶着賀玜啟程回天齊。
而今晚,是他們這麼久以來,頭一回衆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吃個飯。
同為天齊人,卻相處異地。在這一刻,他們也能夠感同身受這位年輕的質子殿下所承受的不堪待遇。
“這麼美味的魚,你說他們是怎麼能做成甜味兒的?”使團們望着不合口味的菜食,皆是苦不堪言。
“确實,來西融這兩個月,都給我餓瘦了好幾圈!”坐旁邊搭話的是位身寬體胖的男子,他摸着自己圓鼓的肚子,臉上頗為委屈。
在這邊待了不到三月大家就已經渾身不适,可人賀玜在這裡一待就是十年,無法想象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本來打趣嬉笑的他們,臉上笑容淡淡退了下來。望向那個安靜坐在前面的少年,此刻,忽然也能理解他的沉默和怪僻。
賀千謹從後廚出來,手裡端着熱氣騰騰的菜碗,放在少年面前,“殿下,快嘗嘗看,這鵝肉又嫩又鮮,筍也是大夥下午去後山自己挖的。”
說到筍,身寬體胖的男子說話了:
“我帶兄弟們去後山時,那些西融人還以為我們是在幹什麼謀劃,盯梢盯得可緊了。結果下山時他們一搜查,看到背簍裡全是筍,臉都黑了!盯了一下午,哈哈哈哈!”
“這麼美味的冬筍他們都不知道是何物,簡直暴殄天物!”
衆人哄堂大笑。
賀千謹将鍋中剩下的盛出來放在中間,任憑他們各說各的。
随後坐在賀玜身邊,詢問他:“味道如何?我這手藝這麼多年可有長進了?”
賀玜望着久違的家鄉菜,呆滞地拿起筷子,夾了塊筍,放入口中。
西融山上的筍,無論春冬,都很鮮嫩,十分适合做湯。
賀玜曾經還會偷摸去山上挖些筍,憑着記憶中的味道模仿制作。
後來,一是時間過于久遠,漸漸也忘了最初的味道。二是也沒必要,日子無望,工序繁鎖,折騰幾回,身心疲倦。
想着,總歸是要習慣西融的生活,就再也沒有之前那般四處尋找家鄉味道的執念了。
少年有些食不知味,他垂下眼睑,将筷子抵住右手邊的一道西融菜,往賀千謹面前推去:
“叔父,來了西融,總歸要入鄉随俗。”
少年聲音不大,帶着幾分消沉和冷漠。
賀千謹心裡猛地被針刺一樣,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才能讓少年臉上有一絲笑容。
“這裡的大夥都是殿下的家人,殿下以後不必再委屈求全。”
家人二字是賀玜第一次聽到,他愕愣擡起眼睛,看到賀千謹等一衆人臉色無比認真,沒有冷眼與鄙夷。
那一刻,他有些害怕,惶恐地垂下頭,安靜極了。
“等明日談和之事徹底落實,我們就可以準備啟程回天齊了!謝謝兄弟們這些天同我一起受苦,待回了天齊,我一定請你們吃頓豐盛的!”
賀千謹豪氣一聲,視線又看向沒有接話,獨自一人的賀玜,笑道:
“屆時殿下若願屈尊肯來,定是我們的榮幸。”
明明是句十分真摯的話語,可少年卻垂下眉眼,低聲道:“謹王說笑了。”
大夥隻以為是少年謙虛:“四殿下若是回了天齊,身份定是不一樣的!西融人不知好歹,但天齊是您家,殿下受的苦,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天齊,定會受世人敬仰。”
賀玜張了張嘴,可終究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這頓飯吃得熱鬧,隻有賀玜全程十分安靜。
而每當有人眉飛色舞地描述故事時,他都會投去好奇和小心的目光,默默地聽着他們口中描繪的天齊。
那些繁華又幸福的事迹在他腦海中一幕幕具象化。
少年的眉梢微松,眼裡波光微動,有那麼一刹那,他也在幻想回到天齊的日子會是怎樣。
天色漸濃,天空上出現了幾顆零星在閃動。小院中,微弱的燈光灑在桌面上,照亮了坐在角落的人兒。
待幾人成群的使團們離去,隻剩少年和賀千謹兩人對坐于此。
此時的賀千謹呆滞地盯着酒壺,擰着眉頭,雙眸間水波泛光,似乎有些醉意。
賀玜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直到感受到夜裡的寒涼,賀玜才猶豫開口:
“叔父回屋休息吧。”
以往的賀千謹都會笑呵着叮囑幾句,然後回房睡覺。可今夜的賀千謹好似有心事,一直皺着眉頭。
聽見賀玜的那句叔父,他才堪堪擡起頭,看了賀玜許久,搖頭喃道:
“我擔不起你一句叔父,我不配...”
他說完,将眉頭擰得更緊了,拿起酒壺大口咕咚地仰頭灌。
賀玜被忽如其來的這句不配啞了言,以為他的這位叔父還在指望他回到天齊成為尊貴的皇子,所以說了不配。
可就他的那位好父親而言,他的回來是用天齊的河山換來的,是天齊無功而返的罪人,别提什麼尊貴的四皇子了。
賀玜扯嘴一笑,随後低頭,将自己清醒又自卑的可憐一面藏于暗處。
忽然,垂沉的少年肩膀上壓來一隻寬厚的手,帶着幾分醉意,卻又将話說得那樣堅定:
“不管以後如何,你都是叔父心中最好的皇子,比他們都好。是你父皇偏心,是他的不幸。”
賀千謹紅了眼眶,重重在少年肩上拍了拍,歎息道。
賀玜頓時擡頭,對上賀千謹心疼、惋惜的目光,他幾度想起身,卻被那隻大手顫抖按住。
那份曾經如父愛般的感情壓在他肩上,沉重,又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希望。
寒風蕭蕭,院中人開口道:“叔父,我不是兇手。”
少年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幾分醉意的賀千謹如被冷風襲醒,“什麼?”
賀玜坐着,昂着視線,望着叔父怔愣的表情,平靜地重複一句:
“我不是刺殺公冶順侯的兇手。”
這回是徹底聽清楚了,肩膀上的手卻也随之抽走。
短暫的錯愣後,賀玜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肩,神情失落的望向賀千謹,問:“叔父是不相信我麼?”
此刻的賀千謹完全已經清醒,他臉色有些發白,語氣微弱:
“相信,怎麼會不相信呢?”
他木讷往後一退,卻被身後的凳子絆倒,摔了個踉跄。
賀玜手疾眼快将他扶起,眼裡沒有了适才的期奕,千言萬語的解釋又攏為一灘沉默的死水。
察覺出少年的情緒,賀千謹隐藏起自己的震驚,雙手巍顫抓過他的胳膊,“殿下,能扶我回屋麼?”
賀玜斂眉:“好。”
從院子到内屋的路程,賀千謹聲聲歎氣,頻頻搖頭間,仿佛一下子衰老十幾歲,就連往日穩健的步伐都有些巍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