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賀玜的腿好利索後,賀千謹才帶着衆天齊使團正式介紹給賀玜認識。
他這些天也看出來了,少年性子古怪别扭,白日裡不願踏出房門,想到底,還是因為那條腿的原因。
少年雖然沉默内斂,看似是對任何人和事都不在乎了,可依舊是高貴的皇家血脈,就這樣将傷口和不堪暴露在外人及他面前,難免會覺得失了自尊。
所以等少年身上的傷好痊後,賀千謹才将一衆天齊使團帶來,恭敬正式地尊他一聲殿下。
屋内擠滿了人,以賀千謹為首,齊刷刷彎腰行禮。
空氣中長達半刻的沉默,少年擡頭了,隻是皺着眉,無聲看向彎腰的一衆人,似在怪他們打攪了他的休息。
“王,王爺,他在瞪我們?!”使團們發現後,驚得不可思議。
賀千謹眼睛橫去那個說話之人,轉頭笑臉面對少年:
“殿下,他們是天齊派來接殿下回家的使團。之前殿下有傷在身,怕打擾了殿下養傷,如今傷好,他們理應來參見。”
賀千謹溫和笑臉自動忽視了少年的情緒,耐心向他解釋,怕因為沒有早些參見,少年心裡會不舒坦。
好話說了一籮筐,大家都盯着少年的反應。又過了許久,少年垂下眼睑,“知道了。”
賀千謹似看出了少年的不自在,揮手讓屋中一衆人出去,自己留了下來。
“殿下,您是不相信我會帶你回家麼?”
賀玜沒有回答。
賀千謹往他床榻一坐,沉默半響後,緩緩回憶道:
“還記得小時候的殿下還未有我腰高,便想往我身上爬,騎在我頭上。那時候的殿下可調皮了,天天被夫子訓堂,性子哪像現在這樣内斂?如今我奉聖上之令,無論任何代價都要接殿下回家。殿下,您可信叔父一回?”
賀玜擡頭,盯着眼前這位自稱叔父之人,好像以前,他确實與賀千謹關系親近,更勝他與賀成鋒(天齊皇帝)的關系。
幼時的宮中生活,賀成鋒每日不是忙于朝事就是在後宮寵幸着哪位新歡。
對于他,對于母妃,見面少之又少。
任憑他鬧翻學堂,打架鬥毆,頭破血流,見到的也隻是宮中的禦醫,和匆匆而來的賀千謹。
那個被父親派來監督教育他的叔父。
他讨厭賀千謹,所以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沒有喊過賀千謹一句叔父,更是表現得目無尊長。
想着若是氣走了賀千謹,賀成鋒是不是就會來了。
哪怕是氣沖沖地對着他罵一句逆子。
可都沒有。
賀成鋒沒有來,賀千謹也沒有被氣走。
這位叔父跟一個傻貨一樣,把父皇的命令當聖旨,盡心盡責地照看他。
教他功課,帶他遊玩宮外,帶他去他府上和叔母如一家人般吃飯。
至于那位父親,也隻有在他十歲那年,他才出現在他眼前。
沒有訓斥,隻有嚴肅毋庸的語氣,讓他收斂性子,安分在西融,十年過後便會派人來接他。
他低頭一笑,“我是不相信他。”
可賀千謹卻說:“你父皇也知你在西融受的苦,如今更是要舍棄兩座城池來換取殿下回家。”
他迷茫擡頭,回家這個詞,對他來說很陌生。他寫了這麼年的家書賀成鋒一封不曾回過,十年之期也失約了。
如今像他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人,還會有容身之地麼?
少年無聲的反駁,滿腔的委屈,最終化為沉默。
賀千謹眼角泛紅,伸手摸了摸少年掩垂的頭,“小殿下受苦了。”
賀千瑾看着賀玜一身髒舊的衣服,不禁擰着眉頭,西融的生活竟是這樣艱苦,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于是,他詢問整日待在屋中不肯出去走動的少年,“我帶殿下出門置辦些衣物,可願意?”
賀玜沒有說話,臉上表情淡淡,顯然是不願意。
可賀千瑾沒有放棄讓他多出去走走的想法,“我記憶中殿下的身高與如今已是有所不同,殿下若不自己去看看,我怕會不合身。”
面對少年的沉默,賀千瑾格外有耐心:“無論殿下以前發生了何事,如今有了希望,都應該要好好活下去。”
最後,從使團住處駛出的馬車上,坐着賀千瑾和瘦弱少年。
馬扶車在熱鬧的大街停下。賀千瑾先下了車,顧及少年的腿傷剛愈合,想扶他一下。
可少年沒有看向那隻好心的手,隻自己下了馬車。
在西融王宮的青石院待了十年,隻有早年間偷偷溜出來兩次,再無踏出王宮一步。
耳邊傳來熱鬧的叫賣聲,還有自由随意行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
他們打鬧嬉戲,相伴出入各行商鋪,臉上皆是洋溢笑容。
好似這樣的場景,對于他們來說,是每日最閑暇的生活。
“殿下。”賀千瑾喊了一聲正在發呆的少年。
他側頭看去賀千瑾,再将目光移至路人臉上,不動聲色垂下眸子,擡腳跟上前面之人。
他低頭跟在賀千瑾身後,隻覺自己此刻如同一個怪物,被衆人打量。
因他鮮少露面,百姓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傳言殺了公冶順侯的人。
可賀玜卻感覺每一位從他身邊走過之人都在帶着懷疑、探究的眼神看他。
這樣窒息的、過于密集的目光,讓他腳下如灌鉛,艱難行走。
許是他們真有這樣的想法,又或是少年太久不曾見過陽光,如同将一塊發黴生潮的抹布,暴露在陽光之下。
那些常年寄生在陰暗處的蛆,忍受不了強光的照射,紛紛四處逃竄,無處躲藏。
他有些頭暈惡心,甚至下意識地往陰處躲去。
那是他熟悉的藏身之所。
賀千瑾看向少年已經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少年皺着發白的臉色,生鏽般站在一處店鋪的遮檐處。
他走過去,擡頭看了眼綢繁閣,“我說這西融最好的制衣閣怎麼半天沒找到,原來在這。果真是老了,眼睛不中用,竟是先被殿下看到了。殿下,那我們進去看看?”
“殿下?你怎麼出這麼多汗?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賀玜微微偏頭,錯開賀千瑾的手,緩緩松下眉間的緊蹙,往店鋪走去:“我沒事。”
少年的臉色恢複如常,别扭地躲開他擦汗的手。
賀千瑾隻得尴尬收回衣袖,笑了聲,這孩子小時候扯着他胡子騎在他肩時,怎不見得不好意思?
如今越長大倒是越别扭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