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影綽,殿宇連綿,階梯蜿蜒而上,暗紅漆門緊閉,似有落敗中夾藏着陰森之氣。
殿宇檐角,一隻寒鴉立腳琢羽,轉動着幽靈珠子,時而發出“哇哇”嘶啞聲。
那是一座暗隐于夜幕下的寺廟。
兩抹日夜兼程的身影,往層層階梯上去,嘴裡發出與烏鴉相呼應的口技。
烏鴉振動羽毛,分别在檐上脊刹、燕尾處掠過,落于一處瓦片上,大門頓時轟然而開。
“好鴉。”女子仰頭,看了眼通靈的守山鴉。
穿過中庭,一股清涼泠泉之音傳來,兩側本是樓閣,卻被打造成高達三尺的瀑泉。
涓水入泉,池中種着粉紫色睡蓮,在這暗沉的環境中宛如一株株釋放魅氣,會嗜血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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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她回來了。”
偌大殿中,睡蓮圖案的地毯沿宮門到那座玄榻前,看不見那人的面容,隻從一扇雙魚戲水屏中窺探出一角金邊淡紫衣袍。
“進來。”男人有着渾厚嗓音,從殿中傳至門外站立的女子耳中。
她垂眼,不等通報人出來,便踏進殿中。
腳下鋪蓮,頂懸藻井,每每踏入魏梵所處的大殿,她都心生畏懼。
不知是頭上那一方藻井上彩繪着諸佛,還是四處汀泠的水聲,在無形中透着陰冷之氣,使她背後寒涼。
沒人會将一座廢棄的寺廟作為常年栖息之地,隻有魏梵這個如似瘋子之人。
“東西呢?”
魏梵聽見來人腳步,緩緩坐起身子,輕攏着松散的衣袍。
慈粼抽開腰間繩索,裹着人頭的黑袋被人遞上。山梧将東西接過,拿去屏風前,男人瞥了眼,神色不顯的“嗯”了聲。
山梧退下後,慈粼再次開口:“閣主,任務我完成了。閣主答應我的,何時應諾?”
殿中沉默幾息,不見回答,隻聽吟吟笑聲。
男人身影如鬼魂般徒然飄至她面前,泛涼的指尖如蛇攀上女子肩膀,那張妖冷至極的面孔出現在她微縮的瞳中。
這回魏梵沒有帶面具,那具不太正常的陰白膚色上。
一張極具俊美的臉皮,柔和的眉鋒下,是一雙異瞳,不,準确來說,是左眼有翳,導緻的灰白色。
她退了一步,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清楚他。
“你在看什麼?”他淡淡睨她,絲毫不避諱他那隻瞎了的眼睛。
一身淡紫衣袍穿得松垮,未曾束發,也沒有帶面具,不修邊幅。
這幅模樣,往往說明心情不錯。
她醞釀開口:“閣主,慈粼不想幹了。之前您答應我的,隻要我将公冶順侯的人頭順利帶回川烏,您便放我出山門。”
男人聞及,伸手緩緩延細頸而上,撫摸住那張日夜兼程的疲倦臉龐,似有溫柔:“慈粼,明日慶功宴,你該回去休息了。”
男人的關心讓她心沉冰窟,這是拒絕放她出山門麼?
她偏開那隻陰涼透骨的手,眉眼間沉了幾分。
魏梵頓了頓摸空的手,目光緩緩凝視在她倔強的臉上,輕輕一笑。
霎然間,大手如鉗,锢紅了那抹細嫩嬌膚,帶着極為不滿的語氣:
“幾日不見,翅膀倒是長硬不少。”
寬厚之手霸道撫上女子瘦嶙的背,停在一側蝴蝶骨處。
他眼底森然一片,指尖嵌進骨形,似有摩挲,“我若是折了你這對試圖長出逃走的翅膀,你會不會聽話點?”
微微用力,慈粼便感覺背後的骨頭被人要生生撕開。
身子被人禁锢着,恐懼感蔓延心頭,以往魏梵心情不佳時,也會殺殺人,或是用毒将他們疼得死去活來。
隻是那時,她大多都是站立他身側,冷眼旁觀之人。
如今,她若是再敢提出山一個字,怕是會成為川烏第一個被活撕了的人。
她隻覺背後的骨頭正與皮肉層層剖離,生生将她逼出眼淚來。
“疼。”
在她呻吟出疼的那個瞬間,魏梵松手了。
慈粼收回眼淚,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
他好像對這個字格外敏感,仿佛曾經有位他的心頭好正是這樣對他服軟的。
而她在意外之中窺得此方法,得以在危及生命時,屢試不爽。
密麻的恐懼感還沒褪,男人又善變地為她揉着肩胛撕裂的痛,“聽話一點。”
她盯着喜怒無常的男人,抽離出他陰冷的懷抱,“慈粼告退。”她在男人的注視下,出了殿門,回到自己的三元殿。
夜風微寒,逐漸下起了小雨,整座寺廟都籠罩在立冬後的陰冷當中。
牆角那點剛冒頭的嫩芽,在淅瀝沖刷下,好似活得很艱難。
此時,窗外上多了隻烏鴉,它抖動着雨水,發出“哇哇”聲,随後離去。
這是川烏養的通信鴉。
在川烏,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沒有随從,平日相處最多的便是這些活物,故而從來都是獨來獨往。
魚樂已歸位述職,身邊空無一人,她有些不習慣這久違的寂寞。
她換上一身簡利的行衣,展開手臂,看着不再是闊袖拖曳的裙擺,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現在這副模樣,連走路都肆意幾分。
魏梵說的慶功宴就擺在正殿,當她進去時,目之所及皆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心裡竟覺幾分輕松。
川烏行事向來從簡直接,每當有同僚夥伴順利完成任務,魏梵都會少不了一頓盛宴犒勞。
大家都是随意落座,幾人成堆,不弄王宮推杯換盞那一套,自也不會隻把視線放一人身上,甚至都不會特意去介紹任務中哪些是所謂的重功。
少了些勾心鬥角,多的是豐厚酬勞。
這也是為何明明川烏是個殺人組織,卻依舊每年都很多人甘之如饴的進來。
甚至自願服下魏梵研制的毒藥,以此來表明忠心。
服下毒藥後,每月都會有解藥給他們壓制藥性。隻有不聽話時,體内的藥性才會起作用。
平常時,同常人無異,每月還有銀祿可領,更甚一些王府貴族家的打手侍衛的賞錢還要高。
而他們的任務,向來是隻針對兩類人:
一是天齊皇族。
一類便是外派去西融刺殺,隻要是西融人,殺了皆賞。
慈粼曾不解,究竟是天齊欠了魏梵的債,還是西融人礙了魏梵的眼。
如今從西融回來一趟,她心底漸漸似有了答案
那如今,她将西融君王已殺,是不是他的仇恨也該消了?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将視線無意落在位上那個時而邪笑,又時而冷面的男人身上。
聽人說,他半夜提着公冶順侯的人頭,往寺廟後山走去。
後山有誰麼?她暗暗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