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曲燭曾拿出四張符紙,“哐哐哐”貼在黑馬的四條腿上,原本溫順的黑馬立即瘋了一般向前狂奔,拉都拉不住。
曲燭“哦”一聲:“隻是最普通的奔雷符而已,讓這畜生跑得快一點。”
見生見黑馬雙眼突出到幾乎流出血來,口邊全是白沫,心中實在不忍:“你這又是何必,我們一路不作休息,盡快到申首城也就罷了,何必費它一條性命。”他回頭去看曲燭,“你去把這符先取下吧。”
“啧。”
曲燭面露不虞之色:“麻煩。”
他探身過去,覆住了見生緊握缰繩的右手,吐息極近:“你先讓它停下,我才能摘符不是。”說罷,手臂猛然發力,缰繩狠狠勒住黑馬咽喉,馬兒吃痛,狂奔中直接跪倒在地,輪輻在道路上發出“刺啦——”的噪聲,拖行出一條長長白痕。
見生差點被甩飛出去,一條有力的臂膀緊緊扣住他腰腹,将他整個人固定在了原地,曲燭在他耳邊輕笑一聲,五指微張,道:“收。”
符紙自黑馬腿上飛起,緩緩飄到半空,無火自燃,燒了個幹幹淨淨。
月上中天、四野寂靜,荒草蟲鳴、渺無人煙,馬車已離開随州城很遠,夜卻還很長。曲燭低頭看向幾乎是被自己整個圈住的見生,心想,要不要在這裡動手。
就說是在路上遇到随便什麼邪祟,年輕人不知深淺,莽莽撞撞沖了上去,屍骨無存。
黑馬還在劇烈的喘息,見生壓住胃部不斷翻騰的惡心感,左手一把抓住桃枝劍向身後揮出,同時身形輕飄飄向前方一蕩:“放開!”
明明隻是一根樹枝,卻劃出了一道極為凜冽的殺氣,曲燭向後避開,氣鋒卻仍是在他頰邊留出一個淺淺血印。
見生落在官道上,月光下雙眼好似清透的琉璃一般,一瞬不瞬看了過來。
曲燭的拇指在臉上血印擦過,笑了笑:“怎麼了?”
見生橫劍身前:“抱歉,我不喜歡有人離得太近。”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将話挑明,“曲公子,我們結伴同行是真,但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并無什麼過往交情,還是各行其道為好。此番出門馬車用食,待回了随州,我會想辦法結給你。”
曲燭的目光晦暗不明:“萍水相逢,唔,的确如此。隻是我一見到你,就有一見如故之感,所以僭越了。”他伸手出來,“上車吧,前路還長呢。”
見生:“不必,車廂坐兩人施展不開,曲公子在裡面好好休息,如果隻是普通馬車,我的腳力應該還跟得上,”他将桃枝劍重新在腰間挂好,左手一遞,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曲燭哼一聲,忽地撿起鞭子,重重抽在馬背上:“駕!”
黑馬受驚,又開始飛奔起來,見生心中默念心法,足尖一點,緊緊跟了上去。
離開北青蘿山時,甯無為曾授予他一套修煉功法,名為《小無相經》。
“……說是功法,也不盡然。”甯無為坐在樹枝上,晃着兩條藕白的小胖腿,道,“北青蘿的修行,講究清靜無為、遵從内心,你還未築基,自然也沒有識海,為師先予你第一重心法口訣,納氣入神、引氣入體。其實人生在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是修行,有生而不自生者,是為大宗師,衆人都道末法時代、靈氣枯竭,拼了法子要與天争命、奪取天機,卻不知天道有常、生生不息,一坐一卧間,都是機緣。”
與話本中的宗門不同,甯無為既沒有教什麼咒法、也沒有教什麼招式,隻給了他一套口訣,口訣内容也不過是些靜心養氣的東西,見生按照心法所說,循環氣息,隻覺得身輕如燕、跟在馬車背後,也不覺得費力。
一路向北行去,風越來越大、暮春暖意漸消,四下一片寒涼,荒草枯徑、不見綠意,途中偶然路過幾個小小村莊,荒蕪破敗、寂然如死,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樣子,見生遠遠看過去,想到當時那位主簿功曹口中所說的“白禍”,隻覺得心驚。
天光朦朦亮起時,遠方漸漸浮現出城郭輪廓,曲燭驅使馬車下了官道,走上一條荒草小徑,他似乎是負了氣,之後不再搭理見生,自顧自盤腿坐在車前,待到了申首城前,方停下馬,駐足觀望。
見生跟了大半夜,大汗淋漓,卻覺得周身上下前所未有的暢快,他輕輕一躍,跳上車頂,與曲燭一起向城中張望。
不對勁,很不對勁。
城門洞開,也不見守門兵士,卻隐隐可見内裡張燈結彩、歌舞喧嘩、好不熱鬧。
“去看看?”見生道。
曲燭冷笑一聲:“我與你萍水相逢,還是各行其道為好。”
見生:“……”
他忍了忍,半跪在車頂上,探身過去,正看到曲燭盤得整整齊齊的玉簪發髻:“剛剛是我失言,你不要生氣了。”
曲燭哼一聲,将馬鞭往手邊一丢,被見生眼明手快撈住,翻身落回車前。
他額頭汗水晶瑩,有幾滴順着鼻尖滑落,見生随手抹去,下巴微揚,眼尾掃出流麗線條:“現在進去?”
曲燭一條長腿屈在身前,下巴搭在上面,盯着見生看了一會,倏地轉開目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