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懷僥幸,幻想也許過往種種,隻是為了積累福報,才能在此世此時,遇到祁非時。
三日前,他搓着手自雍城富戶王員外家中走出,王家喜得麟兒,廣發賀帖,看他字寫得不錯,便大方甩出百餘份賀帖讓他一一填寫。足足寫了一天,從早到晚,脊背僵直,五指凍得張不開也合不上,但是心情卻是大好:王家大方結了現銀,還額外加了一袋白米。
晚來天欲雪,見生路過茶樓,說書先生還在慷慨激昂講那無生真人得道成仙之後,驚天一劍斬斷建木,從此斷了人間登仙路的傳奇,他顧不得聽,隻是急忙去排隊,搶那剛出鍋的糖炒栗子。
一袋熱乎乎的栗子,他一個也舍不得吃,放在棉袍裡小心護好了,趕着冷風跑回小屋。
一燈如豆,剛剛修補好的窗紙上映出一個挺拔清隽的影子,是祁非時。
他滿心歡喜,捂着栗子,拎了一日所得,興沖沖推開門:“看,我帶什麼回來了?”
說着,從懷裡取出栗子,獻寶似的推到那俊秀如谪仙的散修面前去:“好不容易排到了,你嘗一顆,還是熱乎乎的。”
燭光下,祁非時望向見生,黑黝黝的眸子不似往日般清明,有些怔忡。
見生想,自己那麼糊塗,居然沒有發覺任何不對,還湊近了些,眼中滿是笑意,隻是一心一意望着祁非時。
祁非時接過栗子,剝開放入口中。
見生問:“甜麼?”
祁非時緩緩點頭,眸光仍凝在見生臉上:“甜。”
見生笑起來,在他腳下席地而坐,也剝了一顆栗子放在口中。他比一年前圓潤了些,但還是有少年人的樣子,眼尾長,擡眼時有扇子般的褶皺,總像是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眼角卻是鈍圓的,顯出幾分柔和天真,嘴唇厚薄剛剛好,唇珠微微突出,臉龐線條流麗好似一筆畫就。
栗子在祁非時口中融化,他忽然起身。
見生有些好奇地擡頭看着他,沒有開口詢問,他總是這麼順從,又全身心地信賴,像是一隻被馴服了的小獸。
祁非時向門口走了幾步,轉身道:“見生,過來。”
他語調平緩,語氣溫和,見生不疑有他,将栗子重新放好,細心地封好紙袋,這才站起身向他走去。
“見生,多謝你。”
祁非時開口,他說話時,眸光閃動,極誠懇,極鄭重。
見生不知何故,有些腼腆地笑笑,他甚至在想,此時氣氛那麼好,是否……自己也應該開口表達心意,與祁非時互訴情衷。
隻是他還來不及開口,心口便是一涼。
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還向前走了幾步,下一刻,涼意更深,化為陰冷的寒意。
那寒意像是無形的手掌,一把攥住了他的心髒,他隻覺得喉嚨很癢,一張口,便是“哇——”地吐出鮮血來。
他低頭。一柄幾近透明的長劍不知何時出現,劍柄攥在祁非時手心,劍尖……正在他的心中。
見生開口:“好疼……”
他有些茫然地盯着面前飒飒青竹般的男子,喃喃着又重複一遍:“我好疼……”
祁非時伸出另一隻手,用力将他攬在懷中,這個動作讓整支劍刺穿了他的身體,血剛流出來,便在劍鋒上凝成了冰。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擁抱,見生心想,原來祁非時的懷抱竟是這麼冷,好似萬年不化的霜雪。
祁非時的氣息吐在他的耳邊,就連氣息都是冰冷的:“原來這便是真人所說的機緣,隻有我動心時,才能凝出本命兵器。”他的目光在見生臉上逡巡,歎息一般:“見生,我心悅你。”
話音剛落,他一把将見生推開,那冰寒的劍鋒于是又在見生體内走了一遭,心髒被反複淩遲,見生倒在地上,目光開始渙散,身體不自覺地抽搐。
祁非時半蹲下身,仔細望着見生的臉。
這就是凡人,命如蝼蟻、暮死朝生。
本命劍握在手中,寒骨作脈、冰霜為鋒,他苦苦追尋近百年,尋不到、求不得的大道,就在手中。原來真人說得對,他固然天賦絕佳,但是性子太冷,需要先動情、再斷情、煉出本命兵器,才能入宗門,真正踏上修仙之路。
“天有顯道,顧我惟彰。來日若我降辇登階、問鼎大道,必會念你今日證道之恩。”
度我眉間三秋雪,照彼山川八方風。
劍身剔透,不染纖塵,唯有劍尖一點殘血未盡,獨留一星嫣紅。祁非時手腕微動,劍尖劃出一道孤寒的殘芒,橫在身前:“便喚你三尺雪罷。”
他最後看了見生一眼,提起本命劍,轉身出門。
柴門大開,風雪狂湧而入,雪粒浩浩蕩蕩砸碎滿空,吹動祁非時袍袖翻卷,長發飛舞,仿佛下一步就要羽化登仙。微弱的燭火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已經熄滅,萬山靜寂,祁非時邁步,身影轉瞬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