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見,愛真的能教會人很多東西——他現在做這類事做得可熟練了。
忽然,他聽身邊人問:“尋常人就是在這裡找所謂的‘愛’麼?”
“不。這裡沒有愛。”微生舒将盛滿瓜子仁的小碟子推給他,未去探究他為何有此一問。
澹台燼拈起瓜子仁。
他沒拒絕這種随時出現的投喂,或者說,他幾乎養成了微生舒一遞過來什麼吃的,他就順手塞嘴裡吃掉的習慣。
“所以他們來這兒,就隻是為了發洩欲望?”這樣說着,他又看了看珠簾外彈奏樂器的女子,“那她們呢?她們在這裡想得到什麼?”
“活着。”微生舒回答。“這世上有許多迫不得已。很多人畢生所求,隻是活着的機會。”
澹台燼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露出幾分深思熟慮的神色,隔了一會兒,又說:“但其實我改變不了這樣的存在,對嗎?就像你之前說的——陽光下總有影子?”
微生舒看着他。
很難描摹這一刹那的感受。就像風從遙遠的另一端生發,璞玉在日色煙霭中煥發光彩,那樣悄無聲息,又那樣令人欣喜。隻因他知道,澹台燼已經開始思考力所不及。
人在擁有力量之後,常常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力量的本質恰恰隐藏在“有所不能”之中。
他愛的人啊,在命運的暗影下成長,卻終究沒有沉淪于暴力。他在向着更高處攀升。
于是微生舒說:“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那就去試試吧。不管最後能不能改變,至少你曾經嘗試過;縱使不能拯救所有人,至少你可以讓他們看見不同的道路。問心無愧而寸心不昧,修道,不就是修這一點本心麼。”
澹台燼挑眉,“你這麼說,不怕我從心所欲、恣意妄為?”
微生舒淡然如常,“就算你把天捅下來,我也和你一塊兒擔着。”
澹台燼抿了抿唇,再度沉思。
他的目光盯着虛無之處,直到一曲終了,彈奏琵琶的姑娘調了調弦軸,又唱起一支略顯歡快的歌謠,他才從思索中醒來。
“你知道嗎?”他說,“今天早晨,有一支商隊進了城。”
“很特别?”
“确實特别。”澹台燼意味深長地盯着他瞧,“據他們說,他們來自雪山的另一邊,也就是你曾說過的,‘周’。”
微生舒正給他剝橘子,聞言一絲神态變化都沒有。
澹台燼繼續說:“明天我會見見那個商隊的主事。如果能穩定開辟一條商路,對景國有益無害。”
微生舒一聽便知這話還有後半截,幹脆接過話頭,自己挑明:“或許你還想問問他們關于我的事?”
“介意嗎?”
“當然不。”
微生舒将剝好的橘子遞給他,用巾帕擦了擦手。
“不過,你如果問‘微生舒’,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你得問他有沒有聽說過‘謝舒’才行。”
***
第二天,春雨依舊連綿。
微生舒舉着傘登上宮城。光線陰晦,細雨惱人,并不是适合觀景的時節。但早已有人站在那裡。
他知道那人隻是在看商隊入宮的必經之路,并不是在等候自己。因而他走上前,也隻是安靜地站在一旁。雨絲在傘面上慢慢彙聚成水珠,一縷一縷淌下來,滴落在青石磚上。
城門處終于有了些動靜。遠遠地,一行人從樹木掩映的甬路上走過,距離太遠加上陰雨連綿,看上去像幾個模糊的色塊。
“你怎麼沒一起去?”模糊的色塊們繞過拐角不見了,李紅塵終于開口。
“接見商隊嗎?”微生舒搖頭,“……沒有必要。”
他知道澹台燼會問什麼,也能猜到商隊的人會作何回答。
所以不必去,也不願去。如果可以選擇,他其實不想再提起謝舒。
或許對周朝來說,謝舒是十九出仕、二十一入相、二十五挂冠歸隐的神話,是身具“南陳北謝”盛名、弱冠之齡便能與世家分庭抗禮的傳奇;可對他來說,謝舒隻是痛苦、失去與空無。
“你後悔過嗎?”李紅塵問。
微生舒隻能回以苦笑。“我倒希望我後悔過。”
後悔,至少可以證明是他們做錯了什麼。然而沒有。他們隻能在無愧于心的選擇中目睹彼此步入死局。
“當年師父對我說,歲月短促而光陰永恒,生靈渺小而塵寰廣袤,倘若沒有真實地走過、看過、感受過,我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心,永遠成不了自己的道。”
這之後的事情,他們便都知道了。下山遊曆的微生舒遇到了暗訪民間的李宴芝,為此易名謝舒,步入彼時皇子争權而暗流湧動的朝堂。
“……我以為那是對命運的反叛。我救他于必死之局,他救我于虛無之境。縱然命運冰冷,世間卻總有光明,總有熱血。”
“然而直到他離世,我才明白,最初的相遇,并不是命運的寬仁,而是它的惡意。我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我。一切,都隻是命運的遊戲。”
世人皆知江北謝,再無人聞李宴芝。過往、真相,逝去,沒有人在乎,沒有人知曉誰曾為他們的生計拼死力争。曆史滾滾而前,終将一切湮沒。
這便是命運給予他的。警示,抑或谶言。
所以他離開了。
在李宴芝死後的第四年。在新帝繼位的當天。
不是淡泊名利、歸隐田園,而是逃避。
世間種種規則讓他迷惑,任憑如何努力卻隻能回到原點的現實更令他絕望。他就在這種狀态下回到了山門。
“謝星籬對我說,如果你看見一切,就不要妄想改變一切,人不能既在河岸又在河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旁觀就好,不要幹涉。”
“不得不說,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差一點,我就要認同他了。”
可他不能。
認同謝星籬——多麼輕松、甜美、具有誘惑力的選擇。但他不能。
他知道誘惑等同于陷阱,他知道有什麼一直渴望着抹消“微生舒”的存在。所以他不能。
“但凡存在,總是痛苦。”
李紅塵一直安靜聆聽,直到這時,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他在言辭上依舊吝啬,神情也依舊沉靜如淵。可他眼中分明又有某種熾烈的東西,讓他看上去像是被萬丈堅冰封存的烈焰。
是愛,還是恨?也許濃烈的愛會釀成刻骨的恨。不管過去多久,它顧自灼灼燃燒。刀鋒再冷,也不能讓它熄滅和消失。
“你們能做朋友,确有相似之處。你在痛苦中掙紮着活,他在痛苦中堅定地死。你們都無愧于自己的道。”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歎息,沒有惆怅,沒有情緒。最後他低聲說:“……千百年後,或許世人會稱贊他的節操和傲骨。”
微生舒默然不語。
時光恍惚倒退。有一瞬間,站在他眼前的不再是虛彌山上的大師兄,而是周王宮裡寡言的三皇子。
但也隻是一瞬間罷了。
李宴萩已經是過去。李紅塵踏着過去與前半生割裂對峙,決絕、堅定,絕不和解,不曾有刹那委婉屈膝。他把自己變成了一把刀,無人知道刀上熔鑄的紅塵。
可不管是遺忘、對峙還是追思,在天命面前,他們都是失敗者。李宴芝選擇死亡,而他們隻能目送。
世人會稱贊他的節操和傲骨——可是,作為兄弟、作為朋友,他們其實隻想讓他活着。
風起飒飒。
李紅塵又說:“但你現在應該已經找到了你的心。”
“是啊,昨天你見過的。”微生舒終于笑了一下。自登上城樓後,這是他第一次放松神情,“他們完全不像,對吧?”
李紅塵說:“确實。”
這片土地上的年輕帝王,像峭壁上紮根的野荊,而他的兄長,卻是禦苑中不矜不折的白梅。
“若兄長有他一半的求生欲和狠心,就不至于走到自絕的地步。”
說罷,他解下身上的儲物袋。那裡面裝滿了他在荒淵時剖出的妖丹魔核,顯然,從看到小師弟道侶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知曉小師弟之前為何向他讨要這些東西。
“你和二哥的事,不該瞞着他。既然決定往前走了,就把話說開,不要讓他誤會。”
“我從未想過要瞞他。”
微生舒并不排斥将過往揭破,隻是這件事沒有一個恰當的引子,還真不好說出口,“平白無故地突然說起往事,反倒更奇怪。總得有個合适的機會——”
***
一過旬月。
微生舒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反而先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彼時跨越雪山的商路漸趨穩定。雖然極度嚴寒之下,損折人口的事仍有發生,但已無法阻擋商人追逐利益的步伐。景國街頭漸漸多了異國風情的商品,本土的幾大商号也開始組織人手,向雪山對面未知的世界伸出了試探的觸角。
而朝堂上,葉清宇領命出征,李紅塵和裴世靜随軍遠行。就在景國對盛國的戰事捷報頻傳之際,雪山那邊的商隊再一次來到了景都。
“微生舒呢?”應付完桌上的一摞政務,澹台燼有些奇怪地看着單獨前來奏事的鄭德茂,“他不是說要和你一起過來?”
“方才有人傳信,先生出門去了。”鄭德茂老實回答,“說是周國商隊有故人相邀。”
……
城外渡口。
缁衣青年負手站在岸邊,悠閑眺望對岸平緩起伏的山坡。聽到身後腳步聲,他回過身,輕輕一笑。
“好久不見,先生。”
微生舒颔首回應,并不熱絡。
青年又笑。“未及傳信,冒昧來訪,确實有些失禮了。然而聽聞消息,朕——我總是要來看看先生的。”
微生舒神情依舊淺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曾經告訴過你的。”
青年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久未聆聽先生教誨,今日重聞,實在親切。也請先生放心,來之前,我已經安頓好了一切。政務由太子主持,出不了什麼岔子。”
微生舒未做評價。
青年——不,或許該稱他為李宴蒼了。
他沒擺什麼皇帝的架子,還是笑意微微的模樣,“先生避世遠走,是真的不打算回來了嗎?”
微生舒搖頭。
李宴蒼顯出幾分遺憾,倒也沒有強求,順而岔開話題,問起了李紅塵。
微生舒說:“他不在。”
李宴蒼神情莫辨,不知信還是不信。
“紅塵……”他将這兩個字歎出來。“紅塵擾擾,愛憎皆苦。就算他在,大概也不會見我吧。”
“想當初,他把宴萩改為晏秋,決裂出皇城,可是朝父皇臉上甩了好大一個耳光。現在想來,也隻有他能做出這樣的事——我的這位三哥啊,總是愛恨分明,眼裡不肯容一粒沙子,生來就不适合這座天下最尊貴的黃金籠。”
“你呢?”
“我麼?”李宴蒼想了想,說:“無所謂适不适合。終歸,我走不了他的路,他也走不了我的路。”
說罷,他呼出一口氣,好似真的放下了什麼。
“見過先生,了卻一樁心事,我這便走了。”他用閑聊一般的輕松語氣說。“先生既然不願回來……那就不要回來了。”
微生舒神色淡淡。
“這算是警告?”
李宴蒼搖頭,并不怎麼嚴肅。
“不。是勸告。”
“那麼,你回去之後,太子會怎樣?”
李宴蒼隻笑不答。
但這種态度本身已是一種回答。
“一箭雙雕。”微生舒替他說,“既來确認我的消息,又順便挖坑給太子。看來你也走上了前人走過的路。”
“世事曆來不都是如此?”李宴蒼說。“先生覺得我心狠麼?”
“恰恰相反。”微生舒并未看他。“其實我一直覺得,比起嘉明,你更适合做一個皇帝。”
不對臣子講人情,看所有人,都不過是工具和棋子,有用則留,無用則棄。這樣的帝王心性,李宴蒼有十分,李宴芝勉強可得一分。
可是——
“可是那又如何?”
李宴蒼似乎很明白他的未竟之言。他說:“先生終歸還是更喜歡二哥。”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也是,誰能不喜歡二哥呢。”
微生舒沒有回答。
他感覺到周圍似乎有熟悉的氣息波動,然而轉頭看去,卻隻有在風中搖晃的柳枝。
“最後一個問題。”
他暫将疑問壓下,重又看向李宴蒼,“最早來的商隊,究竟為何想到要翻越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