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彌山看似神秘、隐世、邊界感極強,實際上,由于同輩人總是寥寥無幾,偌大山頭隻有小貓三兩隻,彼此之間反而形成了一種更為和諧穩固的聯系。
接到小師弟傳信後,作為師哥師姐,李紅塵和裴世靜自然當仁不讓——前者孤身一人,正好換個地方打架;後者十分周到地籌集了糧草,晝夜兼程跨越雪山奔赴另一邊的世界。
然而他們卻并非是第一批“攜人帶物”翻越雪山的人。
景都,春雨如絲的早晨,一支風塵仆仆的商隊來到了城門口。守城官兵循例攔下檢查,卻見到了一份樣式陌生的通關文牒。其上端正莊嚴地蓋着玉玺金印,以陽刻篆文勾勒出一個從未聽聞的國号:
周。
……
“嗷——”
體型龐大的虎妖在亭子裡悠閑地晃着尾巴。
這是它這段時日來的常态。澹台燼嫌棄它太蠢,不常把它帶在身邊,頂多上朝議事時讓它趴在殿堂一角,随機吓暈幾個挑事的大臣。平時,它就被放養在園林裡,過着有人梳毛、有人投喂的悠閑日子。
近日陰雨連綿,它愛惜皮毛,不想沾水,便隻在亭中懶懶地躺着,時不時打個瞌睡。突然,遠處傳來啪塔啪塔的腳步聲,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踩着水跑過來,一陣風似的從它面前刮了過去。
“——嚏!”
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濺到它鼻子上,讓它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等回過神來,眼前早已空空如也,徒留一片落葉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地飄了下來。
而在它瞧不見的地方,五彩斑斓的風一路刮到藏書樓,在門口停下腳步,蹑手蹑腳溜入。
屋裡點着燈,暖橘色的光。
微生舒坐在桌後,正打開一個盒子。
他的動作大大方方,沒說不讓人瞧,牧越瑤很自然地飄過去看。
“咦,”她有點驚奇,“傀儡符?”
而且還不是三張五張,是滿滿當當:挺大的木盒子裡全是一沓一沓的傀儡符,粗略估算,組成千人軍陣綽綽有餘。
“這麼多都是你畫的?你幾個晚上沒睡啦?”
微生舒合上木匣,“是剛剛寄送過來的。”
“誰這麼大手筆?”
“……大約是故人吧。”
哦,故人。
牧越瑤啧啧幾聲,沒有追問。作為一隻無牽無挂的小蝴蝶,她并不能體會這兩個字背後的懷念。想起此行目的,她興高采烈地提着色彩絢麗的新裙子轉了個圈,問:“先生是不是今天就要到了?我可算着日子呢。”
“大約下午。要和我去城外接人嗎?”
“要!”
***
下午,雨仍未停。
微生舒撐着傘,漫步來到城外。
官道上空空如也,長亭處坐着幾個歇腳的客商。城門附近的行人頗為寥落,雨水在地上沖出大大小小的泥濘。
牧越瑤快樂地在不遠處踩水花。她身上覆了一層薄薄的妖氣,無需不擔心衣裙被濺濕。
大約過了一刻鐘,目之所及的道路盡頭走來兩個人。其中一人隻着簡單的白衣,另一人卻恰恰相反,繁複至極的輕羅軟紗裹着修長的身軀,金钗璎珞在鬓邊微微晃動,陰雨亦難掩明光璀璨。
微生舒緩步上前。
“大師姐,師兄。一路勞頓,師弟在此謝過。”
李紅塵點頭不語。牧越瑤高興地跳過來,喚了一句“先生”,也隻得到同樣冷淡的回應。不過二人對此已十分習慣:李紅塵一向寡言,若是身邊還有其他人同行,更會直接觸發沉默狀态。很明顯,這次代他發言的變成了裴世靜。
“自家人何必見外。”果然,裴世靜笑語盈盈接過話頭,“何況,我也想來看看你的小陛下——阿舒在這邊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呢。”
微生舒搖搖頭,斂目一笑。
“不是朋友。是相守一生之人。”
裴世靜有些意外,随即也笑起來:“是嗎?那就更好啦。”
牧越瑤趁機在旁邊狂敲邊鼓,細數她哥的優點一二三,最後得出結論“微生舒真是撿了大便宜”。裴世靜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頭,很是順手地拿出糖果投喂。
至于李紅塵,他依舊一言不發,活像在修閉口禅,擺明了不管師弟的情感問題。想來,就算微生舒對他說自己喜歡一顆樹、一粒石子兒,他的表情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于是一行四人往城裡去。
除卻微生舒,其他三人都沒有撐傘,雨滴自然地避過他們,在周圍濺起一片朦朦水霧,虛幻朦胧、宛如夢中。
……
夕陽西下,承明宮單獨辦了一場小宴,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平心而論,宴會上氣氛不錯。李紅塵隻是話少,不難相處;裴世靜似乎很有參與宮宴的經驗,本人性格又十分溫柔;再加一隻叽叽喳喳的小蝴蝶,放在哪裡都不會冷場。
一個時辰後,賓主盡歡而散,宮人引了裴世靜去休息,李紅塵逮住牧越瑤檢查功課,剩下兩個人一路遛達出宮城,散步兼消食。
不知是不是之前總被拘在一片四四方方的角落,壓抑得厲害的緣故,即使現在做了皇帝,澹台燼仍然常往宮外跑。微生舒自然願意相陪,但他不怎麼愛用靈力。最終兩人互相妥協,閑暇之時多是腿兒着四處亂逛,今夜亦是如此。
“那位裴師姐——”穿過小巷的時候,澹台燼說。
以兩人的關系,他稱呼一聲“大師姐”也沒有問題。隻是到底并不熟悉,便加上了姓氏。
微生舒問:“怎麼?”
澹台燼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她好像對皇宮很熟悉。還有,她似乎對我有一點額外的關注。”
微生舒不免微笑。
這其中的緣故他當然知曉,但他并不打算直接講。澹台燼對情緒的感知有一種很難界定的敏銳。有些東西他能感覺到,卻因為沒有對應的經曆而不擅長诠釋,隻好用“額外”一詞概括——這就讓人很想逗逗他。
于是他問:“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她給我的感覺不像牧越瑤,也不像葉夕霧。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她更像盛王後……”澹台燼不知道這一問背後的“壞心思”,仍在認真思考,“方才在席上,她每次看我的時候,目光都會多停留幾瞬。”
夜風習習,牆頭上蒿草的影子輕輕搖晃。
“好吧,這兩件事,我碰巧都知道答案。”微生舒見好就收,笑着為他解惑:“師姐出世修道之前,曾是一個王朝的皇妃。今天下午,我去接他們的時候,對她說了我們之間的關系。”
澹台燼很淡定地“哦”了一聲。
過往的經曆賦予他一種特殊的包容:大概可以表述為存在即合理。他不會疑惑皇妃要如何修道,更不會覺得他和微生舒之間的關系需要避諱。既然疑惑已釋,他就不再深問,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巷子很長,并不十分安靜,那些或關或敞的門裡飄出各種各樣的家長裡短:東家洗衣,西家犬吠,老母親虎虎生風地揮舞擀面杖,哐哐揍着上房揭瓦的小兒子。沒人在意兩個路過的陌生人,他們就在這樣平凡的煙火氣中并肩而行,穿過彼此都沒有體會過的普通人的一生。
很快,他們走到了巷口。前面是燈火通明的主街。街上正熱鬧,車馬人流的喧嚷一股腦往他們所在的巷子裡擠。一起擠進來的,還有兩個過分熟悉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我無理取鬧?”
“我、我沒那麼說——”
“那你就是在心裡想了,我都看出來了!”
“我——”
“你閉嘴。我今天就是要無理取鬧,怎樣?”
“……”
“竟然是他們兩個啊。”
澹台燼停下腳步,在陰影裡一站,光明正大地聽起牆角。
微生舒忽然對狐狸小姐心生同情。
都已經休假了,逛個街再遇上老闆是不是有點慘——當然,更慘的是葉清宇。他甚至沒有假期。
“我們換條路走吧?”
本着打工人的共情,他如此提議。
澹台燼不太樂意。
他覺得這種對話挺有意思。而且他想吃街角那邊的糖葫蘆。
“回去我給你做。”微生舒半哄半勸地把人撮走了。
……
這一走就走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天已經很黑,但這裡燈籠高挂,流光溢彩,明亮得近乎白晝。臨街的樓閣或富麗或清雅,樓與樓之間複道相連,風中拂動的紗幔半遮半掩着錦繡垂纓,酒氣、笑語、管弦在夜色中交糅。
微生舒停下腳步,心中略感無奈。不過細想來也正常,畢竟這裡是一國王都,有富貴名利,自然也少不了煙柳繁華。
澹台燼就沒這些感慨。他正饒有興緻地打量周遭。
“這就是書裡寫的‘秦樓楚館’?”
“對。”
“我想去看看。”
“……”
“不行嗎?”
“行。”
他又怎麼會說“不行”呢?
有些東西,不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就不存在的。要了解什麼,就要先走近什麼。天下如此,蒼生如此,這些善惡混沌的角落同樣如此。
隻是,雖然道理是這樣,可“帶着喜歡的人一起逛花街”,感覺還是怪怪的。也許這就是複雜的人性,過去他何曾有過這樣糾結的時候——
忽然,手上傳來溫熱的觸感。澹台燼抓了他的手,徑直往整條街上最大最華麗的樓閣那裡去。
微生舒搖頭一笑,幹脆放下思緒,閑閑道:“忘了問一句,陛下出門帶錢了嗎?”
他身邊有幹擾聲音的法術,路人并不能聽見。澹台燼倒是聽見了,卻直接在他袖子裡摸索摸索,勾出一個錢袋,“借來一用。”
“咦,今天黃曆上莫不是寫着‘破财’?怎麼要去的是你,掏錢的卻是我。”
“因為我給你發俸祿。”
“……”
唔,此言有理,無法反駁。
不過微生舒本來也不是認真反對:他哪裡會在意一個錢袋,隻是在嘴上逗趣罷了。故此很快将此事揭過,不再多提。孰料下一刻,從斜上方傳來一點異常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被人甩手丢出,朝他們飛來。
澹台燼反應極快,擡手将那東西抓住。方要反擲回去,手上傳來的觸感卻不對:全無想象中的冰冷鋒利,反而順滑軟綿,捏到眼前一瞧,竟是個香味嗆人的荷包。
身邊的人沒有絲毫動作,他拎着荷包扭頭看去,果然,微生舒隻是站在那兒笑,絲毫沒有警惕防備的樣子:“不要用接暗器的表情接香囊啊。别人還以為你是來砸場子的。”
“我怎麼覺得你對這兒很熟。”
将荷包主人的嬌聲軟語抛之耳後,澹台燼直接将手上的東西塞給他,順便扯了他的袖子擦手,試圖消去那過分濃烈的氣味。
至于這點小事完全可以用法術解決?——不,他刻意忽視了這一點。因着心裡突然有幾分不舒服,他決定拿微生舒的袖子當抹布。
眼見衣袖慘遭蹂丨躏,微生舒非但沒扯回來,反而笑眯眯地将胳膊又往前遞了遞。至于那荷包,剛落在他手裡就消失不見了。
“蒼天為鑒,這是我第三次來。”他說。“上上次是與師姐一起去捉妖,上次是與朋友一起調查舊案。都是許多年前的事——”
話音未落,上方廊橋傳來幾聲笑語,幾個姑娘挨在一處朝他們招手,其中一人笑着丢下手中繡着花的巾帕,不偏不倚,眼見就要落在他們身上。
微生舒及時用兩根手指拎住那輕薄柔軟的布料,讓它步了荷包的後塵。随即,他以目示意十步開外挂着“倚紅”二字匾額、人流熙攘的樓閣正門,“現在進去嗎?”
……
既然已經到了門口,自然是要進去瞧瞧的。畢竟,“來都來了”總是以其意味深長的哲學韻味和思維慣性在人類八大美德中牢牢占據一席之地[1]。它會愉快地蒙蔽人們的視線、吸取人們的智慧,讓他們選擇性遺忘上次如此行事的慘痛後果,從側面證實人的本質就是重蹈覆轍。
于是澹台燼忘記了般若浮生事件的微小起因,微生舒也順理成章地忘了提醒他,兩人一同走進倚紅樓大門。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沒忘了必要的謹慎:有了險被香囊砸臉、巾帕糊眼的經曆,進門前,他們十分默契地用上了模糊形貌的法術。
法術作用下,守在門口的人自然而然忽略了兩位新客的長相。不過他生來一雙利目,能從衣着氣度斷定來人錢袋的重量,長相如何也就常常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内。當下來說,那泛着微光的順滑衣料、細細絞着金絲的革帶、質地細膩油潤的白玉配飾,已經足夠激發他的熱情,讓他點頭哈腰、笑容殷勤地将來客招呼進門。
不同于街上莺歌燕舞,真進到樓中,反而安靜幾分。徐娘半老而風韻猶存的鸨母很會看人下菜,一眼便知二人并非常見的尋歡客,立時換上得體的表情,将他們請進雅間。
訓練有素的使女奉上席面,放下珍珠與玉珠串成的珠簾,而後有序退下。不多時,兩個穿着輕紗石榴裙的姑娘走進來,輕施一禮後款款落座,撫琴唱起既輕又緩的綿綿小調。
澹台燼撐着頭聽了一會兒,很快便覺得無聊。此情此景與墨河行船那夜無甚不同,當時他沒體驗到什麼樂趣,如今亦然。
隔着一道珠簾,他向後倚在長榻的靠背上。許是出于清淨的考慮,雅間設置在并不臨街的三樓。但透過旁邊開着的窗戶,仍能瞥見外面燈紅酒綠的世界。衣香鬓影、紙醉金迷,男男女女糾纏在一起,到處充斥着歡聲笑語。
無趣,他想。
正常人喜歡的就是這種東西?
他轉頭看向身邊。
微生舒正在剝瓜子,将剝好的瓜子仁放進小碟裡。
他收回目光。
果然,他更喜歡微生舒。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兩個都不是正常人。
……
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開除出“正常”之列的微生舒仍在認真剝瓜子。
澹台燼在“吃”這方面沒什麼特别的喜好,所有食物在他眼裡被簡單粗暴地分為兩類:“能吃”和“吃了會死”。瓜子屬于前者。但他不怎麼做“剝瓜子”這種瑣屑的事。如果事态嚴峻到隻有瓜子可以果腹,他大概會連皮帶肉嚼碎咽下去。
微生舒可不慣着他這種脾氣,因此也就接手了剝殼去皮剔刺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