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隻字片語裡,衛绮懷幾乎看到了謝長空自相矛盾的一生。
她不知該如何評價那位過于殺伐果斷的族長,但謝長空,她覺得這位老國師做人挺失敗,做妖似乎也挺失敗的……也許,那些避世仙門裡的苦修學者更适合她,可修士又如何容得下妖呢……
一根倒黴的、被甩在牆頭、不得不左右搖擺,卻偏偏性情古怪、留戀上她所紮根的牆隙泥土的野草。
但也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野草。
衛绮懷以為的,曾經在易國呼風喚雨一手遮天,脾氣古怪專橫,引衆人不滿的國師,如今看來,竟然隻是一個兩邊不讨好,鬓發花白的盲眼老人。
“衛姑娘同情她?倒是難得,隻是恕我多嘴,姑娘這般恻隐之心還是留給别人為妙,”鹿韭注視着她,忽而開口,腔調柔軟,像是一句調笑,“譬如我,或是姑娘自己。”
衛绮懷擡眼,直直望進他眼底的深潭。
“同情我自己?你在要挾我什麼?”
“這是哪裡的話,我怎麼敢要挾姑娘。”鹿韭睜着無辜的眼睛,腼腆地笑了笑,仿佛他還是她的囊中之物,可口中說出的話卻讓衛绮懷心中警鈴大作。
——“對了,那位呂姑娘呢?”
他是敏銳的,這才像她的敵人。
衛绮懷禁不住要疑心他方才表現出來的脆弱心防隻是片刻的假象,一切都是為了此刻地攻其不備做鋪墊罷了。
可他示弱,又是為了得到什麼?
“……你想說什麼?”
“姑娘向來仗義,又常與那位姑娘形影不離,所以我才會好奇,你怎會在逃亡之際,不急于與自己的友人會合呢?”
“她自有她的去處。我剛與别人打過一架便馬不停蹄地去見她,才是禍水東引,給她惹禍上身。”衛绮懷定了定神,反問道,“倒是你,打聽她的去處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我隻怕呂姑娘此刻是那位手裡的籌碼,”鹿韭近前一步,“為了她,姑娘定然會毫不猶豫地舍下我,是不是?”
這是既定的事實。
衛绮懷:“你既然有這個覺悟,就不要試圖激怒我。”
“為什麼?我已經被放在賭桌上了,就應當為自己加碼——”
“你也知道這是賭桌,”他的反駁被衛绮懷一口否決,“我隻會用我的籌碼,拼盡全力赢下對方的籌碼,我不在乎我要保留多少我的籌碼。”
他的加碼無關緊要,因為在她這裡,為了赢,他必須被舍棄。
“如此看來,姑娘不擅長下賭注,更不适合做一個賭徒。”鹿韭卻彎起眼睛微笑,笑容裡淬滿毒汁,“姑娘不妨聽聽我的加碼?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衛绮懷失了耐心,正要打斷他,卻聽他反問:“如果我加的這籌碼是鳳凰台上千人萬人的性命呢?”
衛绮懷冷笑道:“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一個人就能包圍上萬人吧?閣下有這本事何愁不能占領易都,在我這兒倒真是屈才了。”
“自然不能。”被如此諷刺着,鹿韭也能泰然自若道,“這又關系到長生鑒了。”
她問他的時候他不說,現在她不好奇了,他卻又說個沒完沒了。
衛绮懷捏着眉心,“你想說那長生鑒出世會引發的地震?這說到底也算是天災了,天災奪人性命,我有心無力。”
“衛姑娘義薄雲天,怎會願意看着那些人白白送死?”鹿韭在奉承這一路上一向是個好手,“長生鑒隐于神木之下,若是破土而出,确實會引發地動,但我要說的可不止這些——非是我一家之言,妖族之中,亦有此傳聞。”
衛绮懷:“要是道聽途說的,那你就不要說了。”
鹿韭卻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下去:
“這也是先前姑娘問過的——如何能讓貪生怕死的謝登背棄本性以身為殉?如何能讓那位國主陛下理所當然地請重臣去死?如此荒謬之事,在場之人卻能面不改色,像是被蠱惑一般,甚至全然忘卻了涅槃大典的尋常流程,直到燒死才如夢初醒,難道不蹊跷嗎?”
“姑娘起初以為他們是被神木之子蠱惑,可神木之子當真有如許威力嗎?”
“說起來,這易都城内被蠱惑的人似乎也不少,姑娘見過的吧?他們是不是也古怪得很?”
一個又一個問題。
“這兩種蠱惑的症狀并不一緻,前者幾乎失去神智,個體受蠱惑程度更深,證明施術者手段狠厲,不留後手;後者則隻有部分認知被修改,但能憑空造出與之相配的幻象,顯然,施術者修為更高,不可捉摸。”
衛绮懷回答得格外平靜。
鹿韭垂眸。
不知何時,她手中利劍竟已出鞘,那一線寒光毫無顧忌地欺上前來,毫厘之間,便可血濺三尺。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此地殺機更甚方才。
她的劍刃和她的語調一樣冷靜鋒利,不留情面。
——“不要再繞圈子了,現在說出你的結論,也許還能給我證明你的價值。”
緊貼着劍鋒的喉結上下滾動,他感到久違的緊張和無所适從。
“姑娘知道的,世人對長生鑒和十方大陣競相追逐,熙熙攘攘,甚于過江之鲫。皆是因為十方大陣中暗藏長生鑒的線索,而無論誰得到長生鑒,都能成神。”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說出口的話語如此生澀,又如此興奮。
宣布一個埋藏已久的真理,很難不令人興奮,
“——可是,深陷其中之人卻很難覺察到,自己在‘趨近’之時,亦能沾染神力。”
然而,他的傾聽者并沒有被興奮所感染,她隻是蹙起眉來,露出像是看見陽光下飛揚的虱子的困擾表情,“這是什麼意思?”
思考了半晌,她看清了那一隻又一隻虱子,一句追着一句地質詢道:“神力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它是某種可見之物,還是某種特殊的權力?這個結論有任何數據支持嗎?你是怎樣排除他們是被人為蠱惑這一可能性的?他們趨近的是十方大陣,還是長生鑒?如果是後者,這個結論不成立,易都城中的百姓對長生鑒并無他想,也不該沾染神力。”
鹿韭眨了眨眼睛,方才那點兒小聰明全在此刻化為烏有,留下的隻有怔然語結。
他不知不覺地順着衛绮懷的思路想了一想,回過神來,謹慎地将這句話說得更規範了些,“……是趨近十方大陣,方能獲得神力。”
這個答案依然很模糊。
十方大陣自古便有神印之說,自然不是徒有虛名。
不過現在的衛绮懷與其說是相信它并非浪得虛名,不如說在十方大陣之中,無論再發生什麼抽象的東西,她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衛绮懷道:“我舉個例子吧,倘若這城中有一個孩子,他從未見過他的父親,卻選擇性地忘記了這件事,而現如今有一個活生生的‘父親’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旁人也都說不清他的來曆。在我看來,這孩子是沾染了神木之子無意識釋放的幻術,但我無法解釋那個周遭毫無幻術氣息、與生人無異、不應該存在于此的男人。倘若如你所說,趨近十方大陣能令人沾染神力,那麼回答我,這個孩子得到神力了嗎?他得到的神力是怎樣的?為什麼别人沒有得到?為什麼他連這段記憶都沒有?若說他與神木之子的幻術無關,為何像他這樣出了蹊跷的人,都在神木之子的途徑路線上?”
這樣的較真并不令鹿韭覺得咄咄逼人,他反應了一會兒,隻問道:“那個孩子很想有個父親罷?”
衛绮懷不置可否。
鹿韭了然,“這确實與神木之子脫不了幹系。他是十方大陣所生的妖邪,在神印之中,本就較之平常妖力大增,他的妖氣能夠惑人心神也無可厚非。也許他在無意之間遺留的妖氣使得這孩子心中執念愈盛,但姑娘知道的,再怎麼惑人心神的妖異也無法無中生有,更無法令那幻術造物脫離施術者而活,所以那個所謂的‘父親’隻不過是這孩子沾染神力後,依照執念所作的一個造物,正如那些話本戲文裡吐一口氣便活過來的泥人偶。我想,他必然依附于那孩童而生,言行舉止都與那孩童對‘父親’的想象一一對應,并且不會與外人有太多牽扯,對罷?”
衛绮懷道:“在我看來,這更像是精神污染。”
“姑娘以為神力污濁?呵呵。”見她并沒有否定他的推測,鹿韭沒有太過計較用詞,隻當她還知之甚少,“有緣之人沾染的神力就像拾到了銅鏡一角,你若是軟弱,它便予你以溫存幻象;你若想要對誰喊打喊殺,它便予你以殘暴的蠻力。說到底,它不過是滿足任何人的祈求罷了。尋常百姓并無太多貪求,想要親人永留身邊,自然隻會得到親人;可鳳凰台上的人就另當别論了,衛姑娘,須知謝登此人,欺上瞞下,裝了一輩子的忠臣,自然也希望自己能在這觀禮之人面前打扮得像個忠臣;而那位孜孜不倦希求長生的國主,此刻的心願則是看見祥瑞降世——”
“可惜,祥瑞降世靠的是運,不可強求,但曆屆典禮的流程,他們二人卻是心知肚明的。”
“總要有人扮鳳凰的,是不是?”
“忠臣自然會願意扮個鳳凰,抛磚引玉,對不對?”
“既然這滿城人想的都是要一場涅槃典禮,”像将要介紹到一個惡作劇的轉折點那樣,他輕快地笑起來,揭開了不懷好意的謎底,“神力讓他們得償所願,豈不是皆大歡喜?”
“求名求财求長生求續緣,都是求。”對他這飽含惡意的冷嘲,衛绮懷沒有半分動容,“隻是,聽上去這銅鏡的一角,起到的作用并非‘反射’,而是不受控制的‘放大’啊。”
衛绮懷本以為這所謂的神力是像對妖異那樣,起到一些增幅效果,可如今看來,她認為它是對當事人内心希冀、或者妄念的無限制實現。
這力量極小,并不能直接實現人的願望,天降好運;可這力量又極大,可無中生有,可悖逆人之本性,以至于連“受祝者”本人的心智都被跟着扭曲了。
“是,放大!”鹿韭放聲笑道,“所以這才是世人對十方大陣趨之若鹜的真正緣故。不僅僅是聚妖生邪,人亦可以在其中成為另一個自己——妖者可為神,魔者可為神,人亦可為神!”
“無限,無窮,無拘,無束,無止之境!在此之中,萬物無不可為神!”
他的神色幾乎可以稱得上狂熱。
“這才是神印的真相!”
衛绮懷:“……”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似乎聽見了識海之中忽然響起一道清脆的電子提示音。
“叮——”
與此同時,某些記憶開始清晰起來。
她乍然意識到,她無法反駁鹿韭。
因為……他說的也許沒錯,十方大陣之中,确實存在異常。
倘若她願意仔細思考,留心回顧,她是可以早早理解的,甚至她可以在此之前就能推測出來某些異常——
那些受虞涵驅使、集中爆發、格外活躍的異變妖獸。
那些受菌絲寄生、卻戰力大增的飛紅城百姓。
一切早有預兆。
她本以為那是什麼十方大陣的詛咒,可是聽聽他在說什麼?
哈,妖者可為神,魔者可為神,人亦可為神……
神?
“了不起。”衛绮懷掂了掂手中劍柄,面色如常地提醒對方,她還是個任勞任怨的劊子手,“可我管他們是成神還是成魔——他們與我又有什麼關系?與你又有什麼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