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場舉國歡慶的典禮中突圍,比衛绮懷想象得簡單許多。
……沒人檢查,沒人阻攔,沒有盤問,沒有追兵,甚至可以說,沒人顧得上搭理她們。
她與呂銳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直到那座行宮被遠遠得甩到後面,再也看不見它的影子的時候,她們才嘗試着停下腳步。
誰料她們停下了,反而受人矚目了起來——
這條通往鳳凰台的官道,此刻正迎接着絡繹不絕的賓客,他們有的風塵仆仆,有的衣冠楚楚,但無論如何,都穿戴整齊,鄭重其事,人湧如潮,一眼望不見盡頭。
衛绮懷仔細一看,發現他們其中有士子、有農人、有工匠、有商販,甚至還有蹦蹦跳跳的乞兒和走路蹒跚的老人。
不分貴賤,不論貧富,聚集在這裡的百姓們隻津津樂道着神木與祥瑞,而她們的逆流而下,自然引起了他們的留意。
而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鄉民們是最不吝啬搭話的。
“丫頭們,你們這是要往哪裡去?典禮就要開始了!”一位老者熱心為她們指點着方向,“千萬别走錯路了!”
衛绮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環視一周,心中想要攔住這些人的打算也暫時歇下——實在太多人了,更何況,這裡還有士兵。
官道兩旁每隔一段距離便立着幾個衛兵,但這些衛兵們并不多,對待路人也并不嚴苛,大概他們的任務隻是維持着基本的秩序,順便給人們指路。
他們手中捧着鄉親們送的瓜果,臉上也是與大夥兒如出一轍的喜氣洋洋。
官民同樂,如此和諧的景象,衛绮懷沒想到她竟在這樣一個滑稽的時刻見到了。
事已至此,連呂銳也有些語塞,隻好推脫着說是忘了東西,需要立刻返回去拿。
人們見她們行色匆匆,也不再多問,隻是還不忘了道:
“若是有什麼難處就給鄉親們說啊!”
“就是啊!大夥兒能幫得上忙就幫!”
“是呀,畢竟從這兒回去,再來可就趕不上祥瑞臨世了,姑娘們,你們可要考慮好了!千萬别誤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
衛绮懷讪笑幾聲,舉手欲告辭,卻在熱心腸的人群裡見到了一對熟悉的面孔。
“衛道友?”
是琅月。
她與薛檀一同來到此處了。
“勞駕,讓一讓,那是我們的朋友。”薛檀拉着她擠過人群,到兩人面前站穩腳跟,“衛道友,呂道友,好巧啊!”
分明隻是幾日不見,衛绮懷卻無端生出隔世才見的感歎——她們在這三日之内重複循環了兩次,但好在她們來到這裡第一日的記憶并未被什麼覆蓋。
朋友們還記得她,真好。
“确實很巧。”于是她露出微笑,在這緊急的關頭打個小小的招呼,“你們也是來看這場典禮的嗎?”
她說到這裡,便見呂銳神色嚴肅了起來,看樣子是還未确定是否要告訴他們這場典禮背後的陰謀。
然而薛檀卻搖了搖頭,給她們遞了個眼神,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
“非也,衛道友,你們瞧那兒。”
衛绮懷:“……人太多了,薛道友,你指的是誰啊?”全都是人!
呂銳卻瞧出來了,也有一刹的怔愣,禁不住輕聲提醒:“是那個孩子和他爹……還有他鄰家的王姨,和她死去的丈夫。”
衛绮懷:“啊——”
琅月點頭,“那些中邪的……和那些不該存在的‘人’們,都來了這裡,我們便是追着他們來的。”
呂衛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講出在那妖異身上發生的事。
可薛檀等不及了,見到目标快要脫離視線,連忙叫着查案要緊,這便匆匆與她們道别。
她們漸漸走遠了。
再回首時,視野盡頭的行宮禁制發出柔和的亮光,磚紅宮牆緩緩下降,高台之上的參天神木和國主座席赫然顯現,如一對環抱着的雙魚,并肩矗立在天地間,而遠道而來的朝聖者已經将它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
衛绮懷凝望着那高聳入雲的樹影,這時才意識到那棵樹的華美樹冠是這樣巨大,大到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投下了足以覆蓋整個國家的陰翳。
“衛道友莫要太擔憂了,這才剛至辰時,距離神器出世還有時間。”呂銳的手搭在她肩上,緩聲喚她回神,“你我當務之急是将那魔族處置好。而後再回來與謝道友她們會合,那時疏散百姓應當也還來得及。”
衛绮懷微微歎息。
但願……這次能夠順利。
脫離了衛兵的視線,她們乘上劍,朝着與鳳凰台相背的方向疾馳而去。
*
仔細找尋、來回确認四下無人之後,她們暫時選擇了一個坐落在荒郊野外的尋常土坡。
呂銳提起鐵鍬。
處理一個她們暫時殺不死的魔族,比想象得麻煩多了——尤其是這個魔族暫時是以妖異為容器的時候。
但是——
“但是,沒必要挖這樣深的坑罷?”衛绮懷盯着好友的動作,發自内心地問道,“呂道友,你是有抛屍的經驗嗎?”
呂銳停下手中鐵鍬。
“……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呂銳窘然,“那依衛道友高見?”
衛绮懷掏出一沓符篆,“先封印起來吧,撐過這幾個時辰就好。”
呂銳沉默片刻,“倘若我沒看錯,那分明是自古以來封印惡鬼邪煞的——”
“确實,我沒怎麼用它對付過魔族,但事到如今,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呂銳的語氣溫和鎮定,卻堅持把要說的話說完,“死馬當活馬醫也罷——可衛道友你手中的符篆,已經足夠将惡鬼邪煞封印百年了。”
她一本正經道:“如此熟練,我看衛道友倒是對此頗有經驗啊?”
衛绮懷:“……咳,呂道友,布陣吧,别讓百姓們誤入了。”
呂銳設陣,衛绮懷則将那些鎮壓符篆纏到五花大綁的妖異身上,全程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差池。
她沒有感受到他身上的妖力波動,也沒有受到任何的反抗或抵觸。
甚至連他沉眠時的神色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衛绮懷松了一口氣,收起朱砂筆,轉身有些犯難地與呂銳商量:
“呂道友,咱們就把他放進這個坑裡嗎?你說是橫着還是豎着放進去……咱們怎麼處理他能顯得文明一些?咳,我是說,最起碼不能太像活埋……”
夾雜了幾分調侃的缺德話還未落地,她卻被呂銳一把拉到身後。
與此同時,銀光一掣,好友劍指妖異,神色嚴峻。
衛绮懷:“呂道友,怎麼了?”
呂銳言簡意赅,“衛道友,他睜眼了。”
衛绮懷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盯了那被綁成粽子的妖異好一會兒,沒見任何變化,連他綿長穩定的氣息也未曾有過任何浮動,一時猶疑她是不是看錯了什麼,“……當真?”
“當真。”呂銳仍然長劍緊握,如臨大敵。
“無妨,無妨。”探查了一番,仍未見蹊跷,衛绮懷又在妖異身上纏了一圈縛靈索,将他埋進去,才安撫道,“别擔心,他以肉身為籠困住鹿韭,定然要承受他的掙紮,興許這片刻隻是被吵醒了呢。”
呂銳分出餘光看她,卻依舊眉頭緊鎖,不贊同道,“衛道友,你定然不知道他方才注視你時的模樣……”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方才冷不丁地對上妖異睜開的雙眼,更記得那雙眼睛裡的駭人之意。
他沒有嘗試掙紮,但他的眼神越過她,死死定在衛绮懷身上。
那目光并非小獸一般懵懂無知的注目,而是冰冷怨毒的,猶如附骨之疽的凝視。
像極了一條纏緊了獵物的蛇。
“那實在……并非善類。”呂銳頓了頓,沒有詳細描述些什麼,隻面色陰沉地轉向妖異,逼視着他,口中仍向衛绮懷征求道,“衛道友,我當真殺不了他嗎?”
衛绮懷望向妖異。
除惡務盡,她自然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但她能殺得了與十方大陣中生出的妖異嗎?
她這樣做,會影響六百年後的因果,還有……師尊的計劃嗎?
衛绮懷移開目光。
“……留着他還有用,不可輕舉妄動,呂道友。”
說罷她又有幾分起疑:
“不過,呂道友你方才說他睜了眼看我,那你可有注意到他看的是我哪裡麼?或者說,他看的是什麼方向?當真是我嗎?”
“是,應當是臉——”呂銳下意識看向她的面孔,視線卻在她身後定住。
而衛绮懷也在這時驟然轉身,拔劍出鞘。
荒郊野外,與這莽莽黃土相接的天際,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線黑色,像是被那即将到來的涅槃熏染成了不詳的鉛雲。
定睛一看,不是鉛雲,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蟲。
蟲?
确實是蟲。
它們蠕動着,從不知道哪裡的地洞鑽出來,一重複一重,一重覆一重,以極快的速度從線擴展為面,于是那一片黑煙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向她們翻滾而來。
如此,衛绮懷乍一望過去,還有些眼暈,不覺開始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