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團黑氣要将她帶去何處?
衛绮懷不知道。
意識到霧障持久不散,她忍不住駐足。
“阿姐,你要去哪裡?”
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闖進了她的耳中。
衛绮懷把頭撇向一邊,沒有搭理它。
“姐!姐姐,你怎麼不回答我,你這是要到哪裡去呀?”
那個聲音還在說。
得不到衛绮懷的回應,她有些委屈地控訴道:“阿娘!娘!你看,姐不理我!怎麼喊都不理我,你說說她呀。”
“嘁,你們姐妹兩個鬧就鬧,别鬧到不痛快才想起來到我這兒告狀。”
“哎呀,娘,您怎麼也要跑?這下我可是真要鬧了。”那個稚嫩的聲音發了個小脾氣,又正經道,“娘又出去?何時回來?”
“找你姐,看她何時回來。”
……
衛绮懷腳下頓了一頓,心想,前言不搭後語。
前面還是衛錦說自己不理她,後面就是母親說要去找她。
此等毫無邏輯的對話,大抵隻是幻術對她記憶片段的打亂重組。
她再次舉步。
于是,更多的聲音追上她,糾纏不休。
有人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衛绮懷!你跑什麼?跑這麼快,真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是鐘如星。
連開口叫住她都要夾槍帶棒,拜托,聽見這個誰會停下?這幻術真不怕自己起到反作用嗎?
衛绮懷撇撇嘴,繼續向前。
她聽見了有人的盛情邀請:
“師姐,你何時回山?我做了蜜桂糍,再不回來就要被蘇師姐吃幹淨了!”
是小師弟。
他之後還跟着反駁:
“切莫胡說八道,我也不過嘗了兩塊而已,還給大師姐還留了好些呢——哦,說到這裡,師姐可願賞光嘗一嘗我的好茶?新采的。”
是蘇師妹。
要命,她那茶……
衛绮懷咂舌。
卓越的幻術從不會把如此折磨人的東西篩選出來當挽留人的手段,看來這施術者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有人仍在呼喚:
“長姐這是要去哪裡?又要見崔家的那位長公子?”
衛昭。
“阿懷總是走得這樣快……啊,且留步!”
崔晏。
之後還會有誰?
家人?師長?親友?
衛绮懷越走越快,然而那團黑氣仍盤旋在前方的道路上,飄忽不定,像一輪看得見摸不着的黑月亮。
紅雲環繞下,前途平坦,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
“衛姑娘,你當真不曾好奇麼?”
就在此時,姬衡的聲音響起,噙着低沉的笑意。
“不好奇你那位師尊開啟十方大陣,究竟有何用意嗎?”
不好奇!
完全不好奇!
您怎麼也過來湊熱鬧啊?快走,快走!
“誰看見她開啟十方大陣了?”衛绮懷沒忍住回嘴了兩句,“您給誰亂扣帽子呢?您下一句是不是要說她想引起天下動亂生靈塗炭了?”
姬衡笑了一聲,沒有下一句話了。
可是衛绮懷聽見了另一個人輕聲的歎息:
“阿懷,倘若她說的不錯呢。”
“你——”
衛绮懷掀起眼簾,終于将目光落在這片绯紅色的雲彩上。
那裡有她熟悉的人。
“阿懷,不是說要給為師守關嗎?你這是去哪裡了?”
“……”
周遭霧氣忽而散去,景色幾經變換,最終化作一座金碧輝煌的尋常宮殿。
她置身其中,望向大殿深處,不見寶座,但見神龛。
神龛之上,青煙袅袅。
衛绮懷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了,她以前在鐘如星和殷無息口中聽說過這種幻境。
——應聲境。
表妹那時還小,手裡書頁翻得飛起,低頭盯着那些古籍上的記載好一會兒,才一闆一眼地告訴她:“這種幻術起初平平無奇,隻是造出幾個幻象,想方設法地将你留下來而已。但你若是回應了它的挽留,它便不一樣了。”
“這手段和尋常幻術也沒什麼區别嘛。”衛绮懷不以為然,“還能怎麼不一樣?”
“它會創設幻境。到了那時,你就不好脫身了。”
小家夥冷着臉的表情很唬人,那時的衛绮懷也跟着提心吊膽起來。
“不好脫身?啊呀……既有如此險境,該怎麼避開呢?”
表妹反問道:“它會喊你,是不是?”
“呃,嗯,你說它會想方設法地将我留下來,那應該就是會喊我的名字……吧?”
“既如此,這還用問嗎?”鐘如星眉梢一擰——其長大以後的風範或可從此刻窺見冰山一角——又很隐晦地白了她一眼,顯然是很生動的嫌棄,“它喊你的名字,那你就不要回應它好了。”
于是衛绮懷記起了遇上這種幻境的第一條規則。
倘如聽見人在霧中喊你,不要直視,不要回答。
——顯然,此刻她已經步入其中了。
第一條規則作廢。
緊接着她又想起了第二條規則。
殷無息向她說起時,則是道:“此術罕見,受術者往往有驚無險,隻是……”
“隻是什麼?”那時的衛绮懷起了好奇心,畢竟殷無息很少有這樣語調躊躇的時刻。
殷無息似乎在心中組織了語言片刻,才緩緩道:“施術者本身修為不足以設下幻境,但你若應允了幻象的請求,幻境便由此出現。你不妨想一想,何以使它如此強盛?”
衛绮懷:“我應允了它的請求……難道是我讓它如此壯大?”
她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莫非,這種術法會吸取受困者的力量?”
殷無息颔首。
衛绮懷追問道:“那為何您還說遇此術者往往有驚無險?這東西不是很危險嗎?”
那時在一旁悠閑釣魚的江不辭偏過頭來,笑眼微彎,循循善誘:“阿懷,假設你孤身進到一處無人之境,聽見有不該在此的友人開口喚你,你會回應嗎?”
衛绮懷:“這怎麼可能?”
“那會回應它的,又該是何人?”
“是修為不夠的……或者尋常凡人?”說到這裡,衛绮懷了然,“哦,修為高的人不會上當,修為低的便是遇上這種術法,也不會受困太久,因為他們并沒有多少力量可供吸取,是不是?這東西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是。”
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如此看來,第二條規則似乎也對她不利。
這樣琢磨着,衛绮懷心中大感不妙。
那一座巨大的神龛之上,江不辭的身影緩緩顯現。
……一旦應了聲,你的回憶、甚至你自己便成為了你的敵人。
她遇上麻煩了。
她能夠打赢幻境裡的這個師尊嗎?
神龛上的那個影子,确實是江不辭,纖毫畢現,惟妙惟肖。
還未舉起劍來,衛绮懷便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無可抑制地微微發抖,甚至隐隐有脫力的趨勢。
她能出現這樣的應激狀态,并非是因為對方釋放出的威壓,也不僅僅是因為看見熟悉的面孔被冒牌貨頂替而生的惱火。
……這是潛意識嗎?
生了不戰而退的心思,可不是什麼好事。
總得一試。
衛绮懷捏着眉心,竭力說服自己。
總得一試……
可說實在的,她有信心打赢自己,她有信心打赢可能出現在這裡的其他任何人,包括曾經對上也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殷無息。
她唯獨沒有信心打赢師尊。
——因為她從未同江不辭正面交過手。
甚至有這個冒牌貨在前,她心中的無力還是不受控地大過了憤然。
可憐見的,在潛意識裡,原來她如此笃信自己不夠資格做師尊的對手。
難道真要硬着頭皮上?
衛绮懷握緊了手中的劍,像她第一次習劍時,不得章法卻又竭盡全力地抓住那把小木劍,對待一個練功木人也如臨大敵。
可眼前的不是小木人。
那個江不辭就這樣站在神龛之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她的神色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欣慰。
幻境忽然起了凜冽的風聲,将她的聲音送入衛绮懷耳中。
“阿懷,你終于決意與為師切磋了?”
“……”
衛绮懷沉默片刻。
對方并未發起攻擊,甚至釋放出的威壓也同平常一眼,溫和而平靜,她卻感到掌心汗流不止,快要抓不住手中劍柄。
“可以一試。”她咬了咬牙,“請閣下賜教。”
幻影笑了笑,語氣縱容:“不愧是為師最出色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