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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绮懷爬上牆頭。
農人的土牆對修士來說毫無難度,隻是需要小心着攀在上面的絲瓜藤。
王姨的家就在這座牆的後面。
而她那個沉默寡言的丈夫此刻也正在家中。
夫妻兩人正圍着一個小方桌,面對面剝着豆子,除了細碎的、豆莢落地的聲音傳出來,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幅畫面與尋常夫妻無異。
相傳孩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他會是鬼嗎?
“衛道友?”大約是因為衛绮懷站的矮牆實在太矮了,矮到格外凸顯了她的身影,以至于任何人一擡頭,就能毫無阻礙地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以至于呂銳不得不用傳音喊她,唯恐引起鄰居對修士的行事風格産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衛绮懷對她搖了搖頭。
那人身上,沒有鬼氣。
衛绮懷定睛看了又看,連各種法寶都拿出來試了一輪,可就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該不會是孩子記錯了,或者誤會了什麼吧?
畢竟小麻子的年紀也小,而“家暴丈夫死而複生之後洗心革面從頭做人”這番話的邏輯也不值得推敲——當人的時候尚且不能善待自己的妻子,做鬼難道就能了?
倒還不如好好做鬼呢。
怎麼看,事情的真相都很可能是“喪夫之後王姨再婚,怕小孩子無法接受身邊人死亡的概念,才把她的丈夫打扮得和前任一樣,用以告訴孩子,她的丈夫還是吳叔”這種善意的謊言。
或者她的兩任丈夫恰好都姓吳,而小孩子記岔了。
實在不行,那個病死鬼被誰一不小心救回來,隻是身上留了後遺症,沒力氣再對妻子動粗……也說不定。
衛绮懷跳下來,避着小麻子,告訴三人這也許是一場誤會。
呂銳捏了捏眉心,“我們還是找王姨說一說這孩子的事吧。”
左轉,王姨家。
“幾位仙師,”好客的婦人拿了兩碟煮好的豆子,灑上鹽招待四人,她不自覺地搓着因為煮豆時沾染熱氣而發紅的粗糙雙手,臉色也有些發紅,“我們小門小戶的沒什麼好東西能犒勞幾位……”
“我們沒能為您除去什麼邪祟,”薛檀比她更慚愧,把兩碟豆子推回去,苦笑道,“哪裡敢要您的犒勞。”
王姨的眼睛有些黯淡,但面上還是揚起勉強的笑容,“那、那也沒什麼……仙師願意來,已經是……”
她的聲音漸漸沉沒在背後的噪音裡。
呂銳的目光下意識移向她的丈夫。
那個人正在檐下劈柴。
咔,咔。
噪聲很大,效率很高,不一會兒便劈完了老木頭。
這一捆柴估計是為了晚飯準備的。
琅月沒有白費時間,單刀直入,“我們此次來,是想與您說一說隔壁那孩子的爹——”
她的話并未說完,但是她難得地頓住了,欲言又止。
因為蒸騰的熱氣使對方無意識地挽起了衣袖,而那條手臂的背面,正露出了幾條淺色的老疤。
細而長的疤,疊了兩層,隐在不常見人的地方。
似乎是荊條?或是竹條?
是誰打的?
小麻子說的話被印證了一二。
幾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不知該不該改換話題,更不知該如何改換話題——畢竟那是老疤,興許連當事人自己也不願意多提。
可接下來王姨說出口的話卻又讓聽者無暇他顧,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您說他爹?”婦人愁容滿面,像是見到這些仙師終于觸及了困擾她的問題,而她難言的苦衷終于得到一吐為快的機會,立刻說道,“可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爹。”
“……?”呂銳感覺自己的頭有些鈍痛,隻得希望對方能說慢一點,“您……您何出此言?”
“我知道那是一個大活人,誰都知道那是一個大活人。”
“可是誰也說不清呀,說不清那孩子是什麼時候多了個爹!”
王姨的神色看上去比她還要頭痛萬分。
她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說與他們聽——
“我和他娘是自小就認識的,分明記得這孩子一生下來,他爹就追着别的女人跑了。”
“而他娘去得早,這孩子又是我看着長大的,就算我前些年把日子過昏了頭,也沒忘了看顧着這孩子,可是就連我自己也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多了這樣一個爹!總不能是他那親爹回來了罷?可我瞧着,那人的臉還真就和小麻子長得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而且他娘以前也說,好像他爹就是個酒鬼……”
“若真是他爹有良心回來照顧孩子也就罷了。”婦人咬咬牙,“可那是照顧嗎?無論何時我去看他,他那爹都在,隻有要打酒了才想起出去,簡直跟陰魂不散沒兩樣。您說,這不是鬧鬼是什麼?”
因為某個人無所事事而斷定他為陰魂不散鬼祟作亂,這本是一個有些好笑的推論。
但是誰也笑不出來。
“可是我到外邊兒與大夥一說,誰都沒覺着有鬼,還都問我,他爹不是早就那樣了嗎——”
也許憑空冒出一個小麻子的父親,一個無所事事還要靠孩子贍養的父親,都不會讓她崩潰至此。
可衆人的話才讓她切實感受到了恐懼。
那應該是陰魂不散嗎?
可是一個活着的人,又為何會讓人覺着他是陰魂不散的?
為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孩子是什麼時候多了個爹?
“那您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人‘陰魂不散’呢?”衛绮懷問,“或者說,您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自己,開始意識到這個人的存在是不合理的呢?”
王姨回憶了片刻,目光渙散,茫然無措,“興許是上個月,也許是半個月前……仙師,這個,這個我說不清啊。”
呂銳忙安撫道:“不必勉強,您隻要說您還記得什麼就好。”
“這事,我……我也說不好。”婦人用她粗糙的手掌心抹了抹眼角,無助地補充道,“便是大夥兒都說他是有爹的,可我也從來不記得。他娘去得早,若是真給他找了個爹,我、我也說不出來什麼——可他娘若是給他找了個爹,無論如何,也該讓我知道啊!”
聽到這裡,四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衛绮懷忽然明白為什麼她能覺察到外人所不能覺察到的東西了——她敏銳的質疑并非完全基于她記憶裡的現實,而是基于情感邏輯。
現實和情感,哪個更可信?
衛绮懷看向呂銳,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懷疑。
十方大陣出妖邪。
可像這樣,能影響人的神智,扭曲人的認知,甚至連時間的流逝都可以模糊,它究竟會是怎樣境界的妖邪?
這個妖就是小麻子的那個來曆不明的爹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幾位仙師?仙師?”沒有得到希望的回應,王姨神色慌亂,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磕磕巴巴地喊了她們幾聲,底氣漸弱,語氣也慢慢無力下去,“難不成真是我記錯了?可、可這怎麼……”
“不必懷疑你自己,那人身上确實有很多疑點。”琅月及時止住了她的自怨自艾,拿出幾粒碎銀,在對方驚詫的目光裡放到她掌心,伴随一句“多謝。”
碎銀幾兩,拿在對方手中卻像是燙手山芋。
“仙師!您、您這是?這讓人怎麼受得住——”
她幾乎要抓不住那幾粒貴重金屬,小心翼翼地推回去,可就在它們将要從她的手指縫隙滾落之前,琅月卻擡起手來,合掌幫她握住。
“您客氣了,我等可能還要在附近耽擱一些時間,也許還要征用些地方,這是報酬。”
“仙師當真是……”王姨語無倫次着,隻能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害怕自己粗糙的皮膚磨破了仙人的掌心,可是她們的手貼得那樣緊,卻讓她發現琅月手中也有硬硬的繭子——和她自己也沒什麼兩樣。
一聲輕咳打斷交握的雙手。
是薛檀。
“咳,我們開始吧,再查查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别的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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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在附近搜查一番,又打聽一番,臨到午膳,也依然一無所獲。
遍身攜帶的仙器法寶,沒有一個對此發出警示。
“王姨。”衛绮懷臨走前,叫住對方,“我們忘了問,您丈夫怎麼稱呼?”
她瞥着院子裡的男人,對方還在劈柴。
“吳三。”王姨道,“仙師叫他吳三就好。”
“哦,家裡行三?我怎麼好意思這麼叫。”衛绮懷笑道,“還是跟小麻子一樣,喊您王姨,喊他吳叔吧。”
“哎呀,仙師您可真是,我哪能當得上您一句姨啊。”她語氣輕松,婦人也笑得輕松,“不過老吳可不是家裡行三,而是大名就叫吳三,哈哈,他爹娘不識字……”
尋常的話題,尋常的語氣,衛绮懷也報之以尋常的微笑。
不過方才搜查時在王姨家中見過的東西此刻卻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那是一個牌位。
已經有些蒙塵,然而字迹還清晰可見——
“先夫吳三之墓。”
陰魂不散。
她腦海中猛地跳出這四個字眼。
可是在這裡,誰才是那個無處不在的陰魂?
答案有兩個。
他們都是?抑或是,他們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