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離開王家,走出好一段路才有人想起來開口。
“幾位,那吳三究竟是死了還是——可他身上并無鬼氣,是罷?莫非死者複生之術,當真存在嗎?”呂銳疑惑不解,“可此事更為蹊跷的還是王姨對此的态度……”
“是,她能懷疑小麻子那個來曆不明的爹,卻對自己的丈夫毫無覺察,這點才是症結所在。此外,這兩家都出了怪事,也十分湊巧,若非他們互相印證,想必我們還要在有沒有”衛绮懷搖了搖頭,“薛道友,林道友,你們先前在這易都所見的其他邪祟作亂之事,也都是如此古怪嗎?”
事到如今,親眼見到“别人瞧着奇怪,自家人卻渾然不覺”這種抽象的形容落到實處,呂銳算是明白為何之前他提起這易都裡鬧鬼之事為何都是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了。
“算是。”薛檀點了點頭,歎道,“先前有戶人家也有人像那孩子的父親一樣,乍一看着像中邪了,他家裡人卻渾然不覺,而他的街坊覺察出了這一點,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哪怕是請來我們之後,也還在懷疑自己的記性。”
琅月補充道:“不過先前沒有談得這樣細,更沒有提及這樣的往事——畢竟人心隔肚皮,尋常人總有不願公之于衆的傷疤,我們才一直沒能明白為何報案人與當事人各執一詞,更沒想到還有死者複生這種超乎尋常之事……今日這兩家關系匪淺,加上其中一個是幼童,另一個則是他母親的友人,彼此知根知底,又未向我們隐瞞,才能讓我們借此理得清與往日不同的反常之處。”
“現在看來,那些看着像中邪的人或許不是中邪,而是他們本身就是‘不應該存在的人’,對嗎?”衛绮懷道,“隻不過他們‘不該存在’的這個概念被某些東西蒙蔽了,才導緻街坊既本能地排斥他們,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正如王姨看不穿她的丈夫,而小麻子看不穿他的父親,但卻能出于對彼此的了解,說出那些不該存在者的怪異。”
她也理解了為什麼此地的人們對那些人“中邪”的處理如此寬容。
身在局中者對此一無所知,外人又會禁不住懷疑自己——他們還能做什麼嗎?
比起中邪,這更像一個個讓人難以分辨的污染。
怪不得一開始人們将其稱為癔症。
“對,‘不該存在’,就是這樣!”醍醐灌頂,薛檀連聲贊道,“衛道友,你說得對!無論是小麻子無中生有的父親,還是王姨死而複生的丈夫,他們都是‘不該存在’的人才對。我們先前總想着他們是妖孽作祟,或是有人逆天而行令死者複生之法,可是這次兩戶人家同時出現了這樣的奇事,才讓我明白,不該有這麼多巧合的!現如今你這麼一說,這更像是——”
琅月會意,“幻術?”
呂銳點頭,補充道:“應該是某種幻術陣法,覆蓋範圍太廣了。”
薛檀道:“那我們先前的調查一無所獲也是因為如此了——我們受了蒙蔽,正是因為我們也無法置身事外。”
順着這個思路,想到想到他們要面對的敵人,他又不免咋舌。
“稀世罕見,這會是一個何等規模的大陣?這施術之人又是何等的奇才?他又為何要設下這樣的幻陣?他究竟有何所圖?”
他茅塞頓開,興緻勃勃地說着,呂銳卻一言不發,衛绮懷知道她依然在懷疑。
施術者是十方大陣中生出的邪物嗎?
或者,蒙蔽所有人的,是十方大陣本身?
又或者,隻是像虞涵血脈覺醒時會動搖地脈那般——這樣的幻陣,隻是妖異出生時的異象而已?
可是她要怎樣告訴他們,困住這座城的,是一個規模更大、威力更無可度量的陣法?
然而,就在她開口之前,思索着的琅月先于她提出了異議。
“也許這不是幻術……或者,不隻是幻術。”
三人的目光登時聚焦在她身上。
薛檀:“琅月,此話怎講?”
“你真是純粹的劍修。”琅月微微歎息,“可你不了解幻術,幻術不是這麼用的。”
薛檀不服氣,“幻術講究的不就是一個弄假成真嗎?用起來還能有什麼說法?”
“說得不錯,就是弄假成真。”琅月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倘若你為施術者,想要蠱惑于我,你會怎麼做?”
“這還不好辦,你不是最愛收集那些老古董嗎。”薛檀洋洋得意于對她的了解,“便是不用幻術,隻要能搞到這些東西,也足夠讓你悶頭鑽研好些日子了。”
略去了他的插科打诨,琅月肯定了他的回答,“是。投其所好自然是創設幻境的一種法子。譬如,若是有孤魂野鬼知道王姨喪夫,故意幻化成她丈夫的模樣,蠱惑于她。這正是我們現今的猜測,是不是——但幻術并不隻有這一種。”
“若是這樣說,我也想起來了。”衛绮懷也來了興緻,“我有個表妹,也頗通幻術,她就曾同我講過,幻術一門也分個高下,其中幻化自身,以求摹形仿态、以假亂真者,此為下。”
琅月颔首,示意她仔細說下去。
“這也能分出個高下?”薛檀挑了挑眉,願聞其詳,“好吧,那何者為上?”
“勾取對方心念,以此為錨,幻象造景,此為上者。”衛绮懷道,“舉個例子,同樣蠱惑琅月姑娘,你既可以幻化出一個堆滿古卷的藏書室,以此吸引琅月姑娘;也可以創設一個使她合情合理獲得這些古卷的情境,使她‘順理成章’、‘心甘情願’地留在幻境之中。如果說得再簡單一點,那就是一個是幻物,一個是造夢,前者強調形态或場景的還原,使入夢者難以分辨真假。後者則強調感情需要上的滿足,使入夢者甘心沉迷。”
呂銳若有所思,“聽上去也沒什麼大的分别。若能天衣無縫地偷梁換柱,也不失為一個高手。”
“确實沒什麼分别,這兩條路修煉到一定境界也是殊途同歸。造夢與幻物相輔相成,隻不過造夢更讓人無法察覺。甚至可以說,它在利用你的記憶來迷惑你自己。譬如王姨,她也許希望她的丈夫死而複生,或者希望她的丈夫性情溫和,總之,她的希望被實現了。”衛绮懷繼續道,“不過清醒的人亦能在這美好的幻夢之中找到漏洞,就像今日王姨雖然說不出症結所在,但仍能發乎本能地意識到記憶出了問題。”
“那我們現如今遇上的這個不就是後者嗎?一個夢?”薛檀道,“雖然不知道施術者是誰,但這的的确确是一個夢——孩子憧憬一個從未擁有的父親,妻子幻想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
他不明白為何她說了這麼多,最後又肯定了他的結論,然而一轉頭,卻見琅月神色嚴峻。
“夢隻會困住入夢之人。”她問,“你我為何能看見他人的夢中人?王姨為何能看見那孩子的父親?”
“是的,每個人心中所想不同,所做的夢也不同。”衛绮懷道,“為何我們能看見别人幻想之中的東西,甚至還能從中找到漏洞呢。”
呂銳道:“所以方才林道友才說,也許這不是幻術,或者不隻是幻術?”
琅月點頭。
四人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這是一個幾乎毫無幫助的結論。
在否定之中揭開奧秘的一隅,比全然無知更教人苦惱。
幻術是存在的,可幻術之外,還有什麼?
“管那麼多作甚。”最後還是薛檀先說服了自己,“我們總得先沿着一條路查下去——對了!失蹤案!咱們都忘了?那些失蹤的老人與這施術者有何關系?”
琅月沉吟片刻,拍闆定案,“這值得一查。”
峰回路轉,薛檀雙眼一亮。
“已至午時。”衛绮懷勸道,“兩位道友,下午再查吧,到時候咱們分開查,效率高一些。”
約好調查完失蹤案後會合的地點,四人便分别了。
琅月薛檀要回他們暫居的客棧,衛绮懷和呂銳則挂念着今日進宮的燕春梧和謝淩嶼。
她們在路口一轉,走上了國師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