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特殊的監牢。
周遭漆黑一片,萬籁俱寂,一切聲息和光彩都被結界隔絕了,衛绮懷向下走了段樓梯,遇上一扇石門。
推開厚重石門,那妖異身纏四條金鍊,正被縛于監牢正中的鎮靈柱上。
鎮靈柱上斑駁血迹一層疊着一層,陰冷氣息覆過血腥氣,空氣濕而沉,他低垂着頭,長發如水草般蔓延至地,看不出是生是死,是睡是醒。
衛绮懷托起一盞燈,本想照向他,一走近,卻隻覺手中燭火黯然失色。
他的目光很亮,甚至亮得有幾分奇異。
那并不是溫暖的、明亮的神采,也不是冷漠的、憤懑的怒目。那雙眼睛更像是造物者随手取了一隻晶瑩剔透的寶珠嵌進去,因為漂亮。
僅僅是為了漂亮。
無論那雙眼珠在他眼眶中如何轉動,無論他如何痛苦、如何悲哀,哪怕他淚流不止,觀者也隻能感受到漂亮。
他更像一尊用來炫技的藝術品,而非人,或者妖。
真是奇怪啊,因人之貪癡嗔而生的妖孽,卻有一雙完全不屬于人的眼睛。
在衛绮懷看來,這雙晶瑩剔透的眼睛還不如那畫紙人兒的老人家點睛一筆要來得好看。
哎,對了,還沒問那位怪脾氣的老前輩怎麼稱呼呢。
眼前的妖異不知她心中所想,隻這樣望着她,半晌後似乎認出了她,微微瑟縮了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仿佛有幾分忌憚。
衛绮懷笑了笑:“記得我?不錯。”
既然還記着教訓的話,那就免得動刀子了。
妖異嘴唇微動,主動說出兩個字:
“……是你。”
“是我?自然是我。”衛绮懷不明所以,卻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能說話了?誰給你解的毒?”
剛一問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了——
自然是師尊。
師尊提審過他。
師尊想要從他這裡知道些什麼。
那麼,師尊想知道什麼?
可是她這樣問,眼前的妖異又閉口不言了。
衛绮懷冷眼看着,忽然揚手,發力拽緊了與他長發糾纏的某條金鍊,被它縛住的妖異下意識痛呼一聲,不得不擡起頭來,直視她的眼睛。
事關江不辭,她已經沒有耐心慢慢逼問,隻割破手指,以血為媒,一指直抵對方靈台。
一縷神識鑽入他眉心。
攝神術。
侵入敵人識海以調取記憶這種手段雖然聽着不太正道,但在修真界并不被列為邪術。
因為有用。因為危險。也因為罕見。
不過,隻要用對了對象,這法術也并不困難。
危險又如何,實用就好。
衛绮懷用過幾次,次次成功,但是尋常修士都知道,這些經驗仍不足以支持她此次向一隻底細不明的妖異貿然動手。
可是,七分勝算,也不會輸得太慘。
做足了會與對方兩敗俱傷的準備,她卻毫發無損地被對方的識海彈出來了。
衛绮懷愣在原地,霎時明白了。
——江不辭在這妖孽的記憶中下了禁制。
所以他自己說不出口,她也審不出來。
……不愧是師尊。
這麼看下來,江不辭果然已經有了明确的打算,甚至相當周全地斷絕了别人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信息的可能。
那麼她也沒什麼可說的,沒什麼可做的了。
師尊定然不希望她插手這件事。
更何況,倘若她真要做些什麼,又能逃得過師尊的眼睛麼……
乍然受挫,衛绮懷有些失落,無意繼續折騰,卻發現在她怔然的片刻,自己指尖的鮮血已經從對方的眉間流到唇邊。
他擡眼瞧了瞧她,伸出舌尖試探了一下。
有億點點惡心。
衛绮懷後背發毛,立刻扔開他,撫平自己手臂上泛濫的悚然寒意,“……你屬什麼的!還舔!住口!”
“劍。”
他啟唇,口中忽地迸出一個字。
“我以為你隻會勾引人。”衛绮懷大吃一驚,“原來還會罵人呢?”
這家夥什麼話也說不清楚,師尊還審問了他,該是多麼好的脾氣啊。
說不清楚話的妖異用那雙不通人情的眼睛盯着她,緩緩道:“……你有一把劍。”
這次衛绮懷聽明白了。
她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我有很多把劍,你指哪個?”
可這家夥又立刻一言不發了。
真讓人心煩。
衛绮懷雖然不了解他究竟都知道什麼,但是略一思索,便也猜測出了八分。
她轉身出了罪人台,直奔自己的居所。
衛绮懷不像江不辭那樣對各種兵器有異乎尋常的收集癖,但經年累月也受了些耳濡目染,所以她的住處也陳列滿了各個任務的紀念物和戰利品。
解開禁制,她走到自己那間兵器庫之中。
因為修習過鑄劍,所以她這裡閑置不用的劍還真不少,幾乎可以挂滿一整面牆。
不過,如果衛绮懷沒猜錯的話,那妖異口中的劍,指的不是别的,就是上次她從飛紅城中帶回來的那把如意劍。
抽出那方木質劍匣,她猛然感覺到乾坤袖中的半月焱在漸漸發燙,仿佛受到了什麼感應。
仔細一想,這其實不意外。
畢竟“寶物”這個名号,與它自身稀有性無關,隻是十方大陣賦予的一個屬性而已。
如果說,半月焱是十方大陣中應五行相克而生的寶物“水中火”。
那麼如意劍作為“火中金”而存在,也不無可能。
可是,得到一個用途不祥的寶物,帶來的成就感遠遠不如衛绮懷在接觸到劍匣的那一刻,意識到的信息。
不是這是什麼稀世僅有的寶劍,而是……
這劍匣似乎被打開過。
能接觸、甚至使用已經認主的靈劍,而不被其主人察覺,一般人的确很難做到。
但是——
對于天下萬兵之主而言,輕而易舉。
衛绮懷長舒一口氣,禁不住仰起頭來,很想隔着這沉沉暮色、重重深山,遙遙一望江不辭閉關的洞府。
師尊今日,當真是在閉關嗎。
收起如意劍,她折回罪人台。
走在路上的時候,手指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她瞧着這傷口,忽地想起來一個辦法,不用攝神之術也能從那妖孽嘴裡套到話。
而且她敢确定,不會有人特意想起來防備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