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奇怪了。
衛绮懷按下腦中的胡思亂想,隻道:
“那人本來攻擊的是我,可是現如今受傷的卻是你……”
“連累你,實在對不住。”
這忽如其來的道歉令崔晏思忖了一會兒,才慢慢啟唇,問了一個在衛绮懷意料之外的問題:“僅僅是因為這個,你才如此為我擔心嗎?”
衛绮懷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隻能茫然地重複:“僅僅?”
未待對方開口,她又立刻反應過來。
“怎麼會。”她哭笑不得道,“你這麼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地失了憶,任誰都會擔心的吧?這怎麼能是‘僅僅’?”
“原來如此。”崔晏低聲道,“我還以為——”
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含着些若有若無的失望,像是已經在心裡預設了某個答案,而她沒有回答正确。
可是這低聲自語偏又帶了幾分循循善誘,于是衛绮懷也就自然而然地順着他的話問下去了:
“你以為什麼?”
“我本以為……你與我關系非比尋常。”他輕聲道,“才如此為我心焦。”
衛绮懷一愣,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被試探了,不由笑了笑,随口道:“我們什麼關系,你那幾位侍從,方才沒告訴你嗎?”
“說過的。”他語氣稍頓,略帶了幾分鄭重,“你我乃是未婚道侶。”
“……八字沒一撇的事。”聞言衛绮懷也頓了一下,正色道,“目前是青梅竹馬。”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氣氛尴尬得将要凝至冰點時,衛绮懷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開口了:“那個婚事,不一定作數。”
崔晏很困惑地看着她:“為何不作數?”
“雖然你我兒時是這麼定過,但時隔多年,此事有待商榷。況且我父親他說話未必管用,還要我祖母定奪——”衛绮懷說着,忽覺自己的邏輯有些蹊跷,“等等,反倒是你,你不介意嗎?”
對方回答她的亦是反問:“我為何要介意?”
衛绮懷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像是第一天認識自己的這位竹馬。
一個失憶的人,若是剛一醒來便得知自己将和另一個人成婚的消息,就算不産生抵觸情緒,至少也該拖延一下、留待觀察吧?
崔晏失去了記憶,他和她過往的感情基礎也不複存在,現如今的她,對他而言不過一個陌生人而已。他為什麼會這樣迅速地接受與一個陌生人的婚約?
……他以前對待這種事情,也是這般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嗎。
大抵是因為她的神情太過驚詫,甚至可以稱得上駭然,崔晏幾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這種細微的變化:“你……怎麼了?”
衛绮懷面色複雜:“阿晏,你現在對我并不了解,為什麼并不抵觸這樁婚約?”
“我本是我,之前的我接受了這樁婚事。現如今的我又為何要介意呢?”崔晏似乎不覺得這個問題能夠成為一個問題,隻是不疾不徐地說道,“更何況,我的未婚妻,定然有她過人之處。”
衛绮懷恍然大悟。
即便早就知道自己這位竹馬無論在何時都能盡可能地保持他那遊刃有餘、穩操勝券的超級心态,但是在她看來,失去記憶的人在陌生環境中産生的不安感幾乎是本能的,衛绮懷難以想象會有什麼人立刻克服那種不安感,而選擇相信失憶前的自己。
這種近乎自負的從容,真是令人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
她望着他,動搖了一會兒,又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明白自己是感到哪裡不對勁兒了。
最後她笑了笑,提出了一個異議:“阿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能就有些介意了。”
迎上竹馬投來的疑惑目光,她回答道:“因為現在的你,對我一無所知啊。”
崔晏錯愕了一瞬,似乎想要張口解釋,卻又不知如何解釋,衛绮懷截住了他,說:
“倘若這婚事還能作數,那與盲婚啞嫁又有何異呢。”
“……”
衛绮懷又說:“你甚至不記得我是誰。”
她平靜而坦然地看着他,或者說,是在透過他,看着過去的崔晏。
看看——多麼古怪的事情。
你不記得我是誰,你不認得我,卻還能夠如此大方地表示不介意與我的婚事。
你為什麼能夠接受與一個陌生人的婚事?
你不介意,是因為你不在乎。
是我可以,是誰都可以。
這是不是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當初你分明對我沒有足夠的情意,卻還能在知曉你我父母定下的這樁婚事之後,順其自然地接受,并向我提及合籍大典?
因為你不在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無論是當初關于那支簪子不痛不癢的謊言,還是現如今失憶時的漠然,原來都是如此。
和多年青梅竹馬的情誼無關,隻因為,你從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
崔晏動了動眼睫,瞧她半晌,唇邊浮起淡淡笑意,輕而易舉地妥協了:“阿懷說得對。”
這熟悉至極的稱呼讓衛绮懷下意識一窒,将要說出口的話不知不覺哽在喉間。
“——可是。”他微笑着,低眉垂眼,帶了幾許逆來順受的委屈,“誰也不願意忘記重要的人啊。”
衛绮懷:“……重要的人?”
老實說,她這位竹馬以前甚少會說這樣直白而赤誠的話。
可惜了。
他的語氣确實是難得的懇切,可設身處地來看,她不認為失憶後的竹馬還能與自己有什麼共同的感情記憶。
那麼,他隻是在單純地打感情牌?
她是個慣于胡思亂想的人,卻想象不到一個失憶的人有什麼跟自己打感情牌的必要。
她越發看不懂他了。
或者說,她從來就未曾真正了解過他?
“阿懷退婚,若是因為對這樁婚事不滿、對我不滿,我毫無怨言。”崔晏頓了頓,又道,“可是,若隻是因着這個緣故,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他溫聲慢語,語氣中還有幾分嚴肅,可這話仔細聽起來,卻像一個孩子在正經抱怨大人的偏心。
這個不合時宜的想法讓衛绮懷有些想笑。
但她最終還是止住了那笑意,道:“是啊,你為我而失憶,我卻怪你忘記了我,這太不公平了。”
但是,一段感情中的雙方,本就不是為了“公平”這個目标而維系這段感情的。
更何況,倘若真的談及“公平”,難道在他失憶之前,他和她的感情就全然公平嗎?
……難道他們當真兩情相悅過嗎?
即便是一時的兩情相悅,“走入婚姻”也還是個需要慎重考慮的決定。
衛绮懷移開了望向對方的眼睛。
她以前沒想過太多,今日一想,忽覺自己的踟蹰不前。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走到哪裡算哪裡的狀态:無論是問道長生的修煉、下山除妖的曆練,還是師門和家族之間的瑣事,這些人和事都已經足夠把她的生活填滿。
後來,系統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變數,接踵而來的麻煩更讓她來不及想太多,來不及想太遠。
但是,倘如沒有系統呢。
衛绮懷沒有告訴過系統,她其實很享受自己的生活狀态,她并不喜歡展望未來。
至于這種狀态何時結束,怎樣結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常常會忍不住好奇在這個修仙入道的世界,再過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六百年的人間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避免去設想自己、或者自己身邊的人的未來。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時光是經不起虛擲的,即便是對修士而言。
有時候就連衛绮懷自己都會忍不住懷疑,比起刻闆又嚴肅的殷無息,會不會她才是那個最因循守舊的人。
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師尊的徒弟;她是祖母的孫女;她是妹妹的姐姐;她是同輩的榜樣;她是同門的師姐;她是百姓們眼中降妖除魔的仙人,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士。
她是某人的師友;某人的敵人;某人的故交;某人的知己;某人的救命恩人;某人的合作夥伴;某人的冤家對頭;某人的萍水相逢。
——現如今的這些羁絆,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
如果改變一下呢?
譬如,成為某人的情人,某人的道侶、甚至某人的母親……聽上去似乎也不算太糟糕。
可是漫長的人生足夠衛绮懷想清楚很多事情。正如現在——就在剛剛逝去的那一彈指,她可以下定決心,不願改變。
她過去并非沒有嫌棄過自己的一成不變,可是她也能在心中狡辯說,修仙者求長生,本就追求的是一種“不變”。
她也并非沒有憧憬過愛情,她曾為此一廂情願地熱烈付出過,可她心裡很清楚,她所付出的感情,在某種程度上是鏡中摘花水中撈月……單方面的喜歡和憧憬,本來就該做好被辜負的準備。
她曾樂于維持這種狀态,因為她不一定要得到結果,也不需要得到結果。
可是後來系統出現了,它催促着她發現了她溫文爾雅的竹馬背後的謊言,她乖巧伶俐的繼弟危險的一面;青梅竹馬竟然會為了别人而搪塞她,而漠然無情的師叔也會對人溫聲細語。
對此,衛绮懷心情微妙,即便有了系統提前的鋪墊,她并沒有乍然的崩潰或者怨憤。但這種感覺,就像她走在路上,餘光間瞥見一些細小的、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的東西,她看不清,以為是寶石,可是待她仔仔細細摸索過去後,才發現那是邊緣鋒利、足可割手的玻璃。
雖然事到如今,她依然不認為自己當初的傾慕對象是廉價的玻璃,可那種撿到寶石的心情還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慢慢碎作了玻璃。
“阿懷——”失憶的崔晏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喊她時顯然有些生疏,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了,含着些不易察覺的躊躇,“阿懷,你走神了。”
“啊。”衛绮懷醒過神來,看着神色茫然的竹馬,抱歉道,“阿晏,對不住,你的失憶,我會負責的。”
崔晏默然片刻,柔聲道:“失憶之症本就無藥可醫,左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阿懷如何負責?再說了,我受襲之事乃是意外,又非你有意為之,為何要你負責?”
“……”見他如此善解人意,衛绮懷忽然有些難為情,再也坐不住了,“且等等,我這就叫醫師來,看看你這還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崔晏微笑,隻是他唇邊笑意叫人辨不出是苦笑,還是哭笑不得。
“失憶一事,是我命中劫數,順其自然便是。”
“但還是麻煩阿懷費心了。”
當面難為一個失憶症患者,實在讓人有些過意不去。
衛绮懷轉身告辭,步履匆匆,錦繡屏風切斷了她身後追逐的視線。
而就在她走出去的前一刻,系統的聲音适時響起,掩蓋了房間内那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
【任務發布:退婚】
緊接着它又立刻宣布:
【恭喜宿主,任務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