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绮懷問:“前面有危險?”
她發現對面的自己耳邊有一縷碎發,忍不住手癢,探上牆壁,想要幫她拂開。
湊近了,她才發現對面有一雙暗金色的眼睛,大概是與她全身上下唯一一處不同的地方。
鏡中人回答道:“對你而言,并不算危險。”
衛绮懷說:“那我為何要止步?”
鏡中人猶豫着回答:“因為也許,你會很悲傷?”
“不要打啞謎了,我感情一向很泛濫。”衛绮懷道,“但我想象不出,對我沒有危險、卻還能讓我悲傷的情境。”
這句話似乎把鏡中人說服了,她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因為你選擇踏上了這條路。”
這是哪裡來的謎語人?!
衛绮懷不屑道:“你該不會想說,這是一條無法回頭、永無止境的路吧。好爛大街的橋段,我又不是主角。”
鏡中人笑了笑:“不。隻要你想要回頭,你随時都可以回頭。”
“但是。”她又說,“以你這樣魯莽又不甘示弱的榆木腦袋,絕對會一條路走到黑的。”
“……”這幻象怎麼還牙尖嘴利的。
衛绮懷終于彈指,飛快拂去鏡中人耳邊的碎發,還順便隔空摸了摸對方那雙暗金色的眼睛,頓時身心舒暢,反問道:“人生有許多條路,既然這條路并不危險,我為何不能一條路走到黑?”
鏡中人擰眉,再三思量,回答道:“因為你并不認同人生的奧妙在于未知。你之所以會選擇一條路,一以貫之地走下去,并非是因為你執迷不悟,而是因為你早已習以為常。”
你還真是了解我呀。
“不知變通,聽上去比執迷不悟更糟糕啊。”衛绮懷佯裝苦惱,“咱能不聊人生哲學嗎,我趕時間——你知道我的那些朋友們怎麼樣了嗎?他們在哪裡?”
“他們也在這樣的水晶洞裡,面對另一個自己。雖然确實鬧了些不愉快……”鏡中人欲言又止,卻還善解人意地解釋道,“但是不必擔心,他們沒有生命危險。”
衛绮懷有些慶幸:“如此來看,我真是走了大運,才能遇見你這樣心慈手軟的幻象。”
鏡中的女子一愣,糾正道:“我不是幻象。”
她說:“我是你的心魔。”
于是衛绮懷也愣了。
她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對面的人之後,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你認真的?”
鏡中人歪了歪頭,說:“面對心魔,卻要說這種話,你認真的?”
衛绮懷舒了一口氣:“我隻是沒想到,我會有這樣一個說話迂回曲折還能保持心平氣和的,呃,心魔。”
鏡中人好奇地問:“那你想象中的我是個什麼樣子?”
“滿腹野心、欲望、戾氣、貪念、一意孤行、執迷不悟……這樣的?”
鏡中人搖頭:“那該是你,而不是我。”
你這時候倒把你我分得很清楚啊!
什麼人會在自己心魔眼中是這樣糟糕的存在啊!
衛绮懷百感交集,一時語塞,實在不知道該罵誰,最後決定告辭:“好吧,既然你不難為我,我可就要走了。”
心魔颔首,很有禮貌:“再見,請多保重。”
“……”衛绮懷忍了又忍,終于還是一吐為快,“你為什麼這麼好說話?真的不是那蜃妖放出來迷惑我的糖衣炮彈吧?”
迎着她的質疑,心魔的語氣依然誠懇至極:“不是。”
“如果你非要我說幾句的話,那我隻能告誡你,切莫大意,”心魔實在很了解對方,好像是特地為了滿足她這個不被刺激就不舒服的特殊癖好,耐心補充着,“我們還會再見的。”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警告,又仿佛是一個威脅,但衛绮懷得了這句話後,終于能夠安心地向前走了。
這條水晶洞很長,越走越窄,窄到最後的出口是一個矮小的、僅容半人通過的小門。衛绮懷側着半邊身子,伸出腿試探了一番,發現她似乎站在了一張窄小的台子上,前面有一個巨大的障礙物。
她挪出全身,忽然發現這地方似曾相識。
這不就是那座宗祠正殿的神龛嗎?
她怎麼跑這裡來了?
面前擋路的是一尊高大的神像。衛绮懷輕巧地跳出去,回身打量這尊金身塑像,發現那是一座女神座像,眉目溫和慈悲,肌膚豐盈,高大巍峨,手按銀劍,身披金甲。其金甲上綴滿珊瑚翡翠珍珠瑪瑙,璀璨耀眼,光華奪目。
神女像左側是一座鲛人像,右側則是一座尋常男子雕像——在一人一妖的襯托下,這位女神更被襯得氣度不凡、不可逼視。
然而最吸引衛绮懷目光的是神像的那雙異色瞳孔,一金一紅,不知是什麼材質的珠子,那暗金色的眼珠,居然同自己方才所見的心魔之目差不多。
難不成,這心魔的産生,與這位女神有關?
不,不是難不成……戚家宗祠神龛背後就是那條通道,這兩者要是毫無關聯,那才叫不可能。
她站在神像前呆呆想着這兩者的關聯,忽聞殿外腳步聲一響,衛绮懷回頭,正看見走進來一個熟悉的人。
虞晚荷!
對了,這是宗祠還未燒毀的時候。
衛绮懷更加确定這個時間點應該處于兇案發生之前。
這又是戚泫的新把戲嗎?
虞晚荷取了兩根香,看來是要進香。衛绮懷走到一邊,遠遠打量着她。
她雙目失去焦距,銀鱗紋路蔓延至耳後,身體狀況的糟糕程度和衛绮懷先前見到的模樣差不多,看來這場幻境的時間和上次相比,并沒有太大差别。
可是戚泫在哪裡?
還是說,戚泫能複原出一個沒有他自己視角參與的記憶幻境了?
衛绮懷漫無邊際地思索着,剛準備出去瞧瞧,誰知一轉身就聽見一聲脆響。
誰把東西摔了?
虞晚荷也聽見了這聲響,下意識回頭去“看”來者。
衛绮懷垂眸,先是看見落在地上的一串珊瑚手串,然後是一片柔軟的水藍色裙角。
來人彎腰拾起它,袖底蘭花香氣馥郁襲人,她的動作還有些驚疑未定,然而很快便冷靜下來,好整以暇地将那串珠子戴到手上,擡起眼眸,目光漸漸鎖定在衛绮懷的身上。
她……看得見我?
衛绮懷對這人不熟,但就在不久之前,她還見過她。
——這正是那位二夫人,呂纾。
*
那邊的虞晚荷問道:“怎麼了?”
“無事,掉了件小東西而已。”呂纾掩下神色的驚訝,不動聲色地轉向虞晚荷,語氣平靜仿若寒暄,“方才我來此處,怎麼沒瞧見虞姐姐?倒是我來得不巧了。”
“我正要走,你若是來上香,就請便吧。”
虞晚荷敬過了神便打算離開,擦肩之際,呂纾忽然開了口:“虞姐姐的眼睛近來如何了?妾身這裡有一張外敷藥的方子,聽說好用得很。”
說罷她取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方子,雙手遞上。
虞晚荷并不推脫,道了句謝,便收下了。
目送她離去,呂纾才再一次與衛绮懷對視。
那雙鎮定的眼睛似乎忍不住要說些什麼,然而,衛绮懷比她更耐不住性子地開口了。
她問了個很蠢的問題:“你看得見我?”
“姑娘認為,我應當看不見你嗎?”呂纾唇邊彎起一個微妙的笑容,“也是。虞姐姐來之前,我可沒瞧見這殿門前還進去過什麼人。那你是從何處而來的?”
衛绮懷直覺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然而沒來得及細想,就被對方追問道:“莫非是海市?”
雖然海市就坐落在這島下的水底,她作為戚家的二夫人,知道這些也不奇怪,可是……很明顯,即便對方的語氣再肯定,這句話也依然是一句疑問。
而且是一句很希望得到肯定的疑問。
衛绮懷順着她心意,點了點頭。
“那你是人,是鬼,還是妖?”
衛绮懷很保守地回答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