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興師問罪,虞晚荷并未立刻答話,她珍而重之地拈出一根光澤亮麗的青藍色羽毛,置入袖中,又将那收殓了鳥兒屍體的錦盒交還給虞涵,輕輕在她肩頭一拍,似乎囑咐了幾句。
不疾不徐地做完這一切,她才回身,語氣淡淡:“……家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家主勿怪。”
衛绮懷心道,好古怪的一對夫妻。
虞晚荷望着戚子炀。
栖寒苑裡太暗了,教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衛绮懷思忖了片刻,才恍然意識到以她幾乎不能視物的眼睛,是不需要照明的。
可是戚子炀對此毫無察覺。
那廂的戚子炀道:“回答我的問題。”
虞晚荷想了想,反問道:“尚兒的生辰?”
她确實對他未曾留意,以緻于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先前問的什麼。
戚子炀怒極反笑:“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你竟然連親生兒子的生辰都記不得吧?!”
衛绮懷覺得虞晚荷肯定不是他以為的這個意思——莫說戚曉進門的時候提過一嘴,就說這阖府上下的熱鬧動靜,虞晚荷怎麼可能不知道。
那她這麼說,隻能是為了激怒戚子炀了。
可是此刻燭火乍明,衛绮懷觀她神色平靜,又不像是故意的。
虞晚荷開口:“家主是忘了嗎,尚兒早就不在我這裡養着了。”
戚子炀皺眉:“虧你還是一個當娘的,心胸氣量就這般狹隘?他不在你膝下養着,你便淡忘了他的生辰?我看你這些日子真是活得賽過神仙了。”
虞晚荷又道:“尚兒今日亦不曾來找過我。”
戚子炀眉頭皺得更緊:“你非要跟一個孩子斤斤計較麼?”
“家主說笑了,我為何要跟他斤斤計較。”虞晚荷徐徐道,“倒是家主既然言之鑿鑿地說我這個當娘的做得不盡如人意,那你呢?你又可還記得涵兒和泫兒這兩個子女?”
戚子炀冷笑一聲:“你倒是會跟我強詞奪理,可是我哪裡拘着涵兒和泫兒,惹得你心裡不如意了?府裡誰不把他們當做少爺小姐,我如何當不起他們的爹?”
“若是按照家主所言,我亦沒有拘着尚兒,又為何當不得尚兒的娘?”
“……我今日不是來與你理論這些亂七八糟的。”戚子炀顯然是早知道她的脾氣,擡手揉了揉眉心,不欲再與她辯論。
隻不過他看似是妥協了半步,戾氣卻未從臉上消失。
他說:“你是尚兒生母,他過生辰,你總該出席的罷?”
虞晚荷道:“二夫人不在他身邊嗎。”
“阿纾亦在。”提到他的二夫人,戚子炀神色溫和了一瞬,又自以為猜測到虞晚荷還對此有所芥蒂,當即放緩了語氣,“可那又如何?阿纾從來敬重你,不肯對你有半分怠慢,這些年你也是看在眼裡的罷?你若是對我有怨,朝我發便是,何必遷怒于她?即便是你真的對她心懷不滿,可你到底是尚兒生母,何苦為了避一個人就錯過尚兒的十四歲生辰?”
他這番話說得循循善誘,層層遞進,可謂是有理有據,情深義重。但是虞晚荷依然未有半分動容,隻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她那雙盲眼,居然也能做出這樣犀利而輕蔑的神情。
“家主。”她終于開口解釋了,隻是這語氣之中,全無溫情脈脈,“你誤會了。我從未回避過她。”
任誰被那樣漫不經心目中無人地一掃,都會被燎起心火,偏偏戚子炀又不是個會與人虛與委蛇的,于是那不耐神色再次浮現在他臉上,但思及今日來意,那神色還是被他盡力壓下,隻想盡快息事甯人:“好好好,都是我誤會。那現如今我來請你出山,出山!如何?前些日子蔔了一卦,說是尚兒的十四歲生辰,若有生身父母缺席,恐生不吉。”
原來是為了這個。
虞晚荷點頭同意:“好。”
戚子炀剛要邁步離開,就瞥見角落裡正在圍觀的兩個孩子,想起方才他與虞晚荷的争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大手一揮,算是特赦:“涵兒,泫兒,你們也一同去吧。”
虞晚荷卻說:“不必。”
戚子炀看了戚泫一眼,轉頭對她不滿道:“怎麼不必?泫兒如此單薄,你平日裡是怎麼待他的?”
虞晚荷微微一愣:“我?”
她反問着,似是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這話題怎麼忽然又拐到了自己身上。顯然,她與戚子炀太久沒見,以緻于她忘記了怎麼對付他這陰晴不定的性子。
可她此刻這種模糊的态度看上去更像推诿,最是招戚子炀的怒火,他當即怒道:“即便他不是你的親生骨肉,可到底是我戚家的——”
“家主。”虞晚荷及時在孩子面前截住了他的話,平心靜氣地道,“你誤會了。”
“我又誤會?什麼都是我誤會!”戚子炀冷笑,“我當初允你把這兩個孩子養在你這裡,可你看看現如今你把他們養成了什麼樣子?性子孤僻也就算了,可古怪成這樣還不關你的事嗎?你看這島上的哪個孩子願意做他們的玩伴?”
“所以我才說你誤會了。”虞晚荷袖手,不冷不熱道,“戚子炀,你既知他們性情孤僻,不喜熱鬧,那你若是想要帶他們去尚兒的宴會,可想過他們的意願?何不問問?”
“小孩子懂什麼。”戚子炀随口說着,觸及虞晚荷虛虛注視着他的目光,并沒有察覺到對方眼睛出現了什麼問題,然而他卻不由得一頓,因為他的視線正直直越過她,望見自己的大女兒正在緊緊地盯着自己。
他欲蓋彌彰地輕聲一咳,将手背到身後去,露出幾分笑意,俨然是一副慈父作派:“涵兒,泫兒,你們近來如何?爹怎麼瞧着你們又瘦了?”
看到這裡,衛绮懷聽見身旁秦紹衣忽地發出兩聲笑。
“你笑什麼?”衛绮懷下意識問,反應過來之後,又自答道:“……哦,笑他是吧。”
“知我者,衛姐姐也。”秦紹衣玩笑般地贊了她一句,又打趣道,“是我大驚小怪,衛姐姐可要原諒我沒見過世面。”
衛绮懷說:“這種世面倒還是不見為好。”
秦紹衣又問:“天底下的父親,都是這般模樣?”
“你不是才說了你以前常看的都是些抛夫棄女抛妻棄子的悲劇嗎,怎麼現在又問這個……”
衛绮懷剛想說随口吐槽她是個理論的巨人實踐的矮子,就猛地想起來秦紹衣的身世。
啊,對了。
她這麼問,是因為她早已失去了雙親。
這樣的父親,對她而言也算一種“世面”,真是令人不知說什麼好。
秦紹衣的身世作為上層圈子裡的八卦不是沒有原因的。
相傳那對道侶生前感情很好,他們的這段姻緣更是曆經艱辛——秦紹衣的父親來曆不明,是秦紹衣之母千辛萬苦擺脫了家族聯姻,自己招的婿。
這樣一段自由戀愛的故事本該是個佳話,可是佳話裡的人,結局怎麼會是隻留下年幼的女兒,雙雙死于非命呢?
衛绮懷突然住嘴,中規中矩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也不盡然。有的更好,有的更糟。但大抵是相似的。”
秦紹衣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她的顧忌,不再發問。
那邊,戚子炀對兒女的噓寒問暖終于結束,話鋒一轉,步入正題:“你們怎麼沒來得及去尚兒的生辰宴?你們都是親兄弟姐妹,若是不去,他會很傷心的。”
這話說得實在冠冕堂皇,連衛绮懷也忍不住想要發笑了。
戚泫低着頭沉默,堅決貫徹着非必要不說話的原則。虞涵則仰着腦袋看她的父親,也不說話。
顯然,戚子炀沒跟自己這兩個孩子單獨打過什麼交道,因為他很快就被這種無動于衷又冷漠堅決的态度惹毛了。
他不自覺地轉頭移開視線,卻仍能矜持着,自恃為父之道,不跟小孩子計較,隻好一拂袖,責備虞晚荷:“我看你也不用教養孩子了!好好的孩子,竟被你養成如你這般木讷寡言的性子,現在是如此,以後可還得了?!”
虞晚荷不看他,低頭簡單而幹脆地問虞涵戚泫:“回答你們父親,你們願不願意去尚兒的生辰宴?”
戚泫想了想,搖搖頭。
虞涵答得也很幹脆:“不去。”
戚子炀的臉色又猛然一白,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揚起眉毛,臉色鐵青,脫口道:“你們——”
“小孩子懂什麼。”虞晚荷打斷了他,“家主不會連這種小事都要跟孩子計較罷?”
猶如一拳打進了棉花裡,戚子炀将發未發的怒火被這樣硬生生打斷,冷冷地剜了她一眼,道:“你倒是會教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