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她的友人裡,衛昭和慕展眉都是天塌下來也無所顧忌的人,但卻與崔晏不同。
在某些方面,崔晏與秦紹衣是很相似的。
譬如,都是聰明人,都是裝模作樣的聰明人。可是那裝出來的模樣,又真假參半,若即若離——這種無意之間表現出的勢在必得,雖然并不強硬,卻能輕而易舉地拿捏對手的心。
……不過,其實衛绮懷也沒怎麼見過這兩人真正展現出手腕的時候。
她晃了晃神,又想到了些别的。
“衛姐姐,你就這樣站着,不累麼?”
秦紹衣鬓邊的發絲因為這不修邊幅的一躺而有些淩亂,一簇新芽被勾在耳後,然而她卻不在意這些,隻擡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笑吟吟地開了口:“不妨坐下歇歇?”
“還有。”她微微揚起臉來,眉目舒展在日色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她說:“你方才這樣看了我很久。在想些什麼?”
想什麼?
想今日惠風和暢,天色晴朗,确實很适合談些心事。
于是衛绮懷沒多想,随口說了:“想崔晏,你很喜歡他嗎。”
有時我覺得你和他很像,有時我覺得你們又不像。
人們常說,相似的人會互相吸引,這就是你說看上他的原因嗎?
“……”秦紹衣怔然半晌,眼中的動人亮色倏忽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至極的神情,翹起的唇角噙了幾分譏诮,“衛姐姐,你就這麼喜歡他嗎。”
雖然意義相似,二人語氣卻截然不同。
兩相對問,總要有一個人先答。
衛绮懷略一思索,點了點頭,算是承認:“為什麼這麼問。”
“我才該問你為何要這樣問。”秦紹衣語氣斯文而冷淡,不緊不慢地道,“怎麼總也忘不了他?”
“……”這下輪到衛绮懷愣住了。
片刻後,她答:“我隻是想起來,以前一直忘了問你,今日又突然有點兒好奇而已。你究竟為何會喜歡他?”
秦紹衣抿唇,又是她慣常那種意味不明、若即若離的微笑:“你喜歡的是什麼,我喜歡的便也是什麼。這很難猜嗎?”
她反問道:“衛大小姐,我倒想問問,你究竟喜歡他哪裡呢。”
臉。
想了想崔晏的色相,衛绮懷了然,默默歎息:“想不到你竟然也是個以貌取人的。”
秦紹衣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古怪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逝,笑意無可抑制地再度浮上眼角。
她笑着拍了拍身邊的草地:“衛姐姐,勿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容易有個能擱下世間紛争的地方,你還是坐下歇歇罷。”
馬上就要滅門的地方,能是什麼擱下紛争的世外桃源?
雖然這樣想,可衛绮懷還是坐下了。
秦紹衣躺得悠然自在,青草香氣缭繞在鼻尖,她把臉藏進衛绮懷脊背投下的陰影裡,阖着眼睛假寐,忽然覺得能在這裡偷得浮生半日閑,倒也是個不錯的體驗。
虞晚荷庭院中有一方小池塘,但是比起衛绮懷她們在戚府沿路所見的各個假山溪流,要顯得逼仄許多,水質也更渾濁一些,池中養了些蓮,現如今已經敗落不堪。虞晚荷化出鲛尾試了試池水,不知想到了什麼,逸出一聲歎息。
但是衛绮懷卻明白為什麼鲛人島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引着泉水了。
這謎底出就在謎面上——那是供未化形的鲛人生活的水域。
一個時辰之後,兩個少年人午睡醒了,虞晚荷便把他們招呼過去,給他們講故事,衛绮懷留心聽了一耳朵,發現那都是以各色妖異為主角的故事,大約是鲛人民間流傳的談資,頗有些異域風情,但故事本身卻都是很尋常的男女愛情。
十幾歲的孩子早過了纏着大人聽故事的年紀,衛绮懷也不是沒聽過她娘給她和衛錦講睡前故事,現在看着虞晚荷講故事的神色,兩相對比,便瞧出來她的心不在焉。
依衛绮懷看,虞晚荷未必是用這故事哄孩子,而是用這故事來撫慰自己對故族的懷念。
雖然講故事的人不是真心要講故事,可虞涵戚泫卻異常乖順,聽得認認真真,不插一句話,成為了稱職的聽衆。
隻不過虞晚荷那古井無波的的叙述語氣淩駕于故事情節之上,無端地講出了幾分四大皆空的味道。在旁讀書的戚曉見怪不怪地向她側身,偶爾聽見些司空見慣的俗套情節,就擱下書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聊得天馬行空,不知不覺就聊到斜日西沉。
遠遠一望,像是昏沉日光下互相依偎的兩株病竹。
兩個孩子識趣,互相對了個眼色,為她騰出了個位置,悄無聲息地撤出去了。
衛秦二人隻好又跟着戚泫離開。
戚泫沒和虞涵繼續一起,隻一個人走馬觀花地在戚府裡亂轉,慢慢的,天逐漸陰沉下來,夜色也如約而至,戚府上上下下都張燈結彩,數十枝幾丈高的迎客珊瑚樹點綴在各院門前,有的還被有意打磨成了燈台,其上錯落有緻地點了不知多少支蠟燭,燈燭連綿,遠遠望去,一片璀璨光明。
跳上高牆,再向外望去,這島上的其他人家,亦是如此熱鬧,沿街叫賣聲不絕如縷。
所有人都在慶祝戚尚的生日。
就連衛绮懷見到這種場面也忍不住感歎:“真漂亮。”
漂亮是漂亮,不過,一個孩子的十四歲生日而已,哪裡值得這樣大肆慶祝?
還是說,這一天撞上了另外什麼節日?
“委實漂亮得很。”秦紹衣笑吟吟地附和道,“隻是不知那些連成片的珊瑚樹若是一不小心倒了,将燒成何等壯觀景色。”
好吧,無處不在的消防隐患。
戚泫就在這燈火輝煌前望着,他爬到高處站了許久,看着宅子外的夜幕。衛绮懷聽見裡面傳來幾個少年人大聲祝酒的哄笑聲,其中戚尚的聲音尤為震耳。
半晌後,戚泫轉身回去。
這一下午,她們又沒有收集到任何信息。而再次回到栖寒苑時,戚曉已經離開了。
此時虞涵正在舉着一枚盒子交給虞晚荷,衛绮懷定睛一看,是先前被戚尚所殺的靈鳥的屍體。
虞晚荷的身影一頓,緩緩地低下頭,捧起那隻鳥兒柔弱的身軀,終究是什麼話也沒說。衛绮懷的角度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想也知道她此刻必然心情糟糕至極,連虞涵都默默退至一旁了。
偏在此刻,這窒息的寂靜被打破了。
門前侍女連聲叫着:
“家主。”
“家主。”
“恭迎家主。”
“你們這裡怎的這樣暗?今日尚兒生辰,大好的日子,你們就這樣怠慢?還不快去把燈點上!”
伴随着這聲抱怨,一個男人大踏步走進院中,相貌堂堂,卻面色不善,開門見山道:“虞晚荷,今日尚兒生辰,城裡内内外外無人不為他慶生,可是你這個當娘的,又在做什麼?”
看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戚家家主,戚子炀了。
不過,他進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