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創造困難,倒也簡單。
無非四個字,“打草驚蛇”而已。
三人走了一段路之後,到了一處溪流旁,殷無息決定停下勘測水源,衛绮懷便趁此機會尋了處不易擾民的地方站好,拔劍,照着道旁梨樹猛然一劈,劍光飒飒,撲簌簌落了不遠處樹下汲水的殷無息一身的花。
目睹這一切的任長歡急急跳起來,不知道該顧哪一邊,權衡片刻,正要向她那個受了無妄之災的師尊跑去,就聽殷無息強忍怒氣,道:“……你在做什麼。”
衛绮懷低頭認罪:“實在是對不住,師叔,弟子隻是想弄出些動靜,引蛇出洞……”
殷無息撣落身上如雪的碎花,似乎想要責備她幾句,然而最終隻是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聲。
這歎息聲微不可察,無可奈何,就此作罷。
誰知衛绮懷卻反客為主地勸他:“師叔,您也别大意……”
随後她的聲音與任長歡的尖叫合為一體:“師尊!您身後——”
殷無息回眸,出劍。
無邊劍氣一掠,頃刻掃下一樹梨花雪,紛紛揚揚,遮天蔽日。
在混亂中,衛绮懷隻聽見一聲瀕死的尖利哀鳴,斷弦一般,轉瞬消失。
拂了把糊在臉上的梨花,她不知道該不該歎句天道好輪回。
障目之花散去後,一個圓圓的腦袋滾落在地,是方才偷襲過殷無息的那條從水中飛出的魚,此刻已經伏屍于岸邊沙石上,首尾分離。
這場面實在有些血腥,衛绮懷挑了挑眉。
殷無息目光觸及到她的神情,伸出一指在空中輕輕劃過,于是那肉瘤似的腦袋如同熟透的西瓜,四分五裂地碎做幾塊,“滋滋”兩聲在空氣中飛快燃燒,消散了。
任長歡卻沒受到驚吓,反而還頗有興緻地在兩邊來回看了又看,訝異道:“那是魚麼?為何有魚身……卻還有翅膀?”
“山海有雲,蠃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與這個模樣倒也對得上。”衛绮懷也很想再看一眼那個腦袋,後者卻已經被殷無息貼心地毀屍滅迹了,于是隻好遺憾道,“但蠃魚好端端的怎麼會出現這種地方?而且這種魚不是已經近乎絕迹了麼?”
不過,上古妖異本就稀少,說不定正是因為來到了這個茫茫大海中心的孤島,才得以繁衍至今。
“蠃魚世代出于邽山,自邽山塌陷,濛水斷流,桑田變滄海,已有數千年。”
殷無息道:“蠃魚絕迹良久,今日重現江湖。其後必有其他妖異操縱。”
衛绮懷躍躍欲試:“那我們就去把這個妖異找出來。”
殷無息卻說:“不要輕舉妄動。若是兇獸,你未必對付得了。”
“也未必會輸。”衛绮懷道,“再說,這不還有您呢。”
殷無息觑她一眼,不再多言。
衛绮懷心道稀奇。
近來她師叔是越發有涵養了,居然沒怎麼跟她計較,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女主做出的改變。
看來鐵樹開花也不是沒可能嘛。
偏在此時,任長歡似乎感知到殷無息的無奈情緒,小聲道:“師姐不要這樣想呀,在這種地方,行事還是要小心些好,不能太過依賴師尊,誰知那妖怪會不會故意挑撥我們呢。”
“好好好。”衛绮懷口頭上答應了幾聲,理順自己額頭上翹起的碎發,想起任務要求,便強行開啟話題,“話說回來,我還沒問過,師叔與師妹是如何相識的?”
任務要她打探一下男女主的第一印象。
說到這個,任長歡神色黯然片刻,似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欲言又止。
殷無息主動開口:“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故人所托。”
任長歡卻忽然擡起頭,滿目錯愕,直直地望向他:“哪位故人?”
衛绮懷一愣。
怎麼回事?女主自己也不知嗎?
還是說,殷無息以為的相遇,和任長歡以為的相遇,是兩個不同的版本?
好像是意識到了她的驚訝,任長歡解釋道:“師尊當時,分明說的是——見我有緣,又資質優良,遂為我洗冤,将我收入師門。”
殷無息卻不承認也不否認,說得有些含糊其辭:“亦有故人托付的緣故。”
可任長歡卻是個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當即便道:“長歡不過尋常平民百姓,實在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攀附了師尊的故人,還請師尊明示。”
難得見殷無息被這樣逼問,衛绮懷笑眯眯地隔岸觀火,結果須臾後卻隻得到了息事甯人的兩句話:
“此事說來話長。到了該告訴你的時機,為師自當會告訴你。”
“長歡,莫要心急。”
任長歡自認識殷無息後,還是第一次在她這位信任又崇敬的長輩這裡受到冷遇,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可是少年人自尊心奇高,受不住隐瞞,也不願就此罷休,當即抿唇不語,場面頗有些難堪。
衛绮懷垂眸看看她,歎息一聲,不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已經對殷無息暗生了情愫,更不知道現在應該先同情莫名其妙被敷衍的小師妹,還是同情早已經習慣殷無息這脾氣的她自己。
末了,她還是決定先完成系統任務,禍水東引:“對了,師妹,我先前聽說那宸陽殿的列小公子同你在一起,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答案是很爛大街的英雄救美的橋段:擒獲魔族,路遇不測,需要搭救……
衛绮懷繼續棒讀:“你怎麼看他?”
“師姐在說什麼,”任長歡面色還有些不豫,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不明所以,“我該當如何看他?”
敢于豁得出臉皮當面八卦别人感情,自己也要鋪設一定的心理準備的。
衛绮懷汗顔,卻還是硬着頭皮說得很明白:“就是說……你對他有什麼感覺?”
任長歡微微一愣,露出個笑臉,然而這笑卻不是因為對話中的那位列公子,而是因為眼前這個八卦起來很不熟練、還有些拙劣的大師姐。
好生稀奇啊。
她故意促狹着反問道:“師姐問我這個作甚?”
“沒什麼。年輕人交點朋友總是好的。”衛绮懷拉不下面子當面讨論别人的感情八卦,隻好吞吞吐吐道,“我見他挺喜歡你的。”
任長歡立刻道:“他才不——”
“衛道友誤會了。”突然間憑空冒出一個聲音,反駁得比當事人還快,好像生怕被這流言蜚語沾上什麼關系。
顯然是另一位當事人。
衛绮懷回頭:“列公子。”
宸陽殿少掌門一身黑衣,袖手站在不遠處,遠遠朝着殷無息行了個禮,又道:
“衛道友的這位師妹當真是好本事,道行尚淺就敢一人遊曆西海,這次是誤打誤撞遇見了十方大陣,不知今後又會撞上什麼大運。”
來者不善。
嘴上說的是恭喜她撞上大運,聽上去更像是諷刺她闖下大禍啊。
衛绮懷聽得一頭霧水。
……老實說,這兩人的相處模式,怎麼看也不像英雄救美後一見傾心的樣子啊。
倒也是,這位張揚跋扈、眼高于頂的宸陽殿少掌門,性情素來嬌縱,今日敢這樣當着師父的面吐槽徒弟,恐怕當時遇見初入江湖的菜鳥任長歡,更不會給什麼好臉色看。
依這語氣來看,這家夥的人設該不會是個古早劇裡常有的有些人喜聞樂見有些人恨之入骨的傲嬌毒舌吧?
未待殷無息開口為徒弟仗勢,任長歡就神色轉冷,露出了少有的鋒芒,沉聲道:“列公子擡舉我了,這算是什麼大運?若不是公子您放出這十方大陣的消息,興許就隻我一個折在這魔陣裡,死得痛快,也不必勞駕這麼多人前赴後繼了。”
“别說傻話。”衛绮懷拍她一下,望向列洵,“列道友,我師妹是我問劍山弟子,不勞閣下指教。隻是,衛某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閣下為何一人在此?貴派其他人呢?”
列洵道:“我素來喜歡獨行。”
衛绮懷:“所以?”
列洵:“我離隊之後迷路了。”
衛绮懷:“……?”
列洵倒是不覺尴尬,神色如常:“鬼打牆。”
此事實在大快人心,任長歡忍不住笑出了聲。
衛绮懷實在不知該說什麼,還很想在心底吐槽一句是毒舌的福報,卻見這時殷無息開口了:“走吧。”
這便是不與這個小輩計較了。
于是幾人又走了一會兒,列洵不近不遠地跟着——當然也可能不是跟着,畢竟通往這座島的中心城市的就這一個方向。
雖然看着有些滑稽,但是衛绮懷并不打算邀請他加入。
他們沿着溪流走到了一處窪地,衛绮懷仰頭,看見被掩蓋在霧氣中的昏沉天色愈發地陰暗,鉛雲密布,不知是傍晚将至,還是有風雨欲來。
“咦,這裡似是有過人迹……”任長歡忽然出聲。
衛绮懷擡眼。
熟悉的城市遺址。
被封存在落花中的屋宅樓閣,還有那間詭異的、鶴立雞群的宗祠。
幻境中的一切都曆曆在目,但是與衛绮懷印象裡不同的是,現在那些宅子上的蛛網塵灰被清理了一些,顯然,就在剛剛,有人進去過了。
衛绮懷走過去,在這枯藤下摸到門闆,又聽見一聲悠長而脆弱的“嘎吱——”
引來一陣腳步聲。
接着,門後露出一張神采奕奕的臉,看見她後驚喜叫道:“衛姐姐?你也來了?”
衛绮懷:“春梧,你們已經到了?”
謝淩嶼走過來:“衛道友。”
衛绮懷望向燕春梧,後者笑道:“我們紫雲宮在半路上遇見了太衍宗的隊伍,合計了一下,覺得還是一道同行更為穩妥。”
衛绮懷:“你們可曾遇見過什麼棘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