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猝不及防被撲靠在車廂的長凳前,就勢兩隻手肘撐在凳子上,瞠目結舌,湘舲的怒氣蓋下來,像受傷的狐狸,一副老娘要你管的架勢。
湘舲咬字阻氣:“你以為你是誰?三次,次次像我阿爺一樣教我做事,嗯?怎麼?我阿爺的死錯在我?事前不見你,你們,事後到來叮囑我謹言慎行,一句事已至此把責任都推給誰?我嗎?喜歡教那便教個夠,一會面見聖人,我認你做父親如何?”
李岚微微一頓,突然笑了,嘴角淡淡的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像是枝頭初雪中照過來的一束暖陽。
确實,三次見面,李岚次次破防:“幼安,遇見你真是危險又有趣味的事!”
“跟你綁一條繩上我累得慌!”湘舲退後坐在長凳上,翹着腿抱着手臂,嘴裡振振有詞:“這人活一輩子,連笑都要看吉時,那盡快死了得了,活個什麼勁!看什麼?說你呢!從不從你都生在皇家,人間疾苦我們倆見的不同,跟市井商農區别更甚。”
“就連抄家也分三六九等。”湘舲偏過頭,看着正襟危坐的李岚。
湘舲垂下頭淡淡道:“家徒四壁,一個屁東西屋皆知,出兵兩人以上都算有面子。王公貴胄,惡貫滿盈的大多走個過場,老實本分的才會多加“照顧”,排面兒不重要,在我看來,要那麼多人講究的無非是,擡“東西”利索,清場速度快。”
李岚到是不以為意,再殘暴的殺戮他都見過,抄家能有什麼?
“我想知道,抄普州刺史奉執生的家時,為何那般殘忍和離奇。”湘舲突然想問問,也許從李岚的嘴裡能聽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刑部将他及其家人就吊在大門口,當街尋問他琉璃磚到底在哪?未動重刑,出奇的平靜。隻不過是問一遍不說,便要脫去一件衣裳。”
“将他扒光後,去到他女兒面前,奉執生可能真不知道,最後為保全妻子兒女的名聲,全都咬舌自盡。他看着妻女被拉開衣帶時含淚說的那句,快些了斷,讓我覺得真是這世間最殘忍的話。”
“當時人群中有人議論,我聽了個大概,說是他極愛琉璃物件,一人求他辦事,将其祖父珍藏二十年的一套琉璃磚送給奉執生,共計四十五塊,外嵌黃花梨框架,可做床榻,可做桌案。刑部抄家時,盯上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那磚,隻不過打開門隻剩個架子,那套琉璃磚不翼而飛。”
李岚愣了許久,久到快要接近宮門,“奉執生收集琉璃,并不是為了賞玩,他曾跟随孫思邈研究火藥,普州盛産琉璃,這些年一直在替聖人研究一種殺傷範圍比較廣的炸藥。而且你這一路上所見的大大小小的抄家,一半是你阿爺手下的人,還有些是借由你阿爺之事一同處理的貪官污吏。奉執生是個意外,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暴露了自己。而且他曾提起做好了一批炸藥,他死了炸藥也不見了。”
湘舲頗為正經,氣氛總算不再劍拔弩張,向李岚的方向貼近些:“誰?三皇子背後的人嗎?”
李岚從懷中掏出那柄玉扇,握在掌心,肩膀好似放松一般略微打開,沉聲道:“不止是他,這次朝堂牽一發動全身,可見對手對我朝非常了解,并統攬三國很多私密,計劃周詳,幾乎将忠于聖人的朝臣折損大半,除了你父親,他們證據大多是以真實為基礎,比如醉後殺人,比如貪贓,比如私吞田産屠村,侵占人妻等等,他們根據一條真實罪證将其擴展為不得不抄家的惡劣事件,此人心機深沉,而且既善于剖析人性,令人害怕。”
這次輪到湘舲沉默,剛要張嘴,便被李岚堵的啞口無言:“怕并不代表怯懦,而是不能一味猛沖,做很多無謂的掙紮,依舊改變不了現狀,适當的以靜制動,由明到暗也不失為一種跳出現有圈子的辦法。”
看湘舲黑了臉,他會心一笑,用玉扇指着她的小手指問:“怎麼傷的?”
“驢踢的。”湘舲氣滞,李岚總是出其不意的拐彎,她暫時還跟不上他翻臉的速度。
李岚抽了抽眼角。
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下。湘舲遲疑了一瞬,回頭看向李九檸,二人視線糾纏在一起,時緊時松,湘舲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握住李九檸手中的玉扇,拉了一下,前後看看,還是沒啥印象,松開他的手,轉身下了車。
李岚整個人仿佛置身落雪中,酥酥麻麻,冰冰涼涼。
湘舲站在寶辰門前已有半個時辰,見聖人還沒有宣她的意思,她開始活動胳膊腿,打出一拳門突然開了,來人被拳風吓成了對眼,湘舲趕忙收回手,讪笑着說抱歉。
寶辰門緩緩打開,三個内侍宦官,一人在右前方引她入閣,另外兩人則跟在她身後。
庭院廣闊白磚鋪地,東面幾株櫻花,西面一片桔樹,木階層層疊疊,跨進寶辰殿大門,東西南共九間“對屋”,湘舲通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聖人所在。
“臣女拜見聖人,福壽萬安。”湘舲跪下行禮,擡頭看向禦座上那抹明黃,胸前龍騰四海的團龍利爪好像都踏在衆生之上,極是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