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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必在等我。”她說這話時的揶揄過分明顯,倒像是自己也不信的。
華尼托仰頭喝了一口咖啡,熱飲裡升騰出的霧氣模糊了那雙眼裡的冰冷。咖啡是熱的、甜的,可她的心是冷的,捂不熱、甜不化。她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她知道他們都那麼說她。約瑟芬将她一手養大的培育之恩、悉心教誨的引導之惠,換來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回頭一口把他咬得奄奄一息。他們對瑪爾斯說,她會那樣對約瑟芬,也會同樣對你。
隻是啊。
霧散了,同樣散走的還有她的滿眼嘲諷。
“他和你也算撕破臉,與你的确無話可說。隻是他那睚眦必報的脾氣,保不準要逮着你發洩一通。”郎姆洛順着她的揶揄附和,側眼去瞟她此刻的低眉順眼。呵。她一直是那麼副漠然着順從的表面模樣,任誰都看得出底下的反骨,偏生她什麼不說、什麼不做,拿她也無法。她那派消極反抗作态,不知惹了多少人恨得牙癢。
邁爾伯特恰在此刻穿堂而過,腳步帶風,穿出屋檐的立時,撐開了長柄自動傘。稀疏細雨,不打傘也罷,他仍一絲不苟把自己遮得嚴實。這麼個謹慎人物,又怎麼會一驚一乍,一不小心露出破綻。
迪恩派克的司機朝邁爾伯特按了按喇叭,從華尼托和郎姆洛的角度,聽不到聲音,隻能看到晃了晃的車燈。
邁爾伯特的腳步頓了頓,停在原地那樣三五秒,最終還是走向了車邊。
車窗搖下,雨幕中一人打傘彎腰,一人探頭的畫面似曾相識,于不經意中将郎姆洛拉回往昔。近二十年前,還隻中年的約瑟芬把華尼托交到他手上,也是在這樣的雨天。黑色轎車搖落的車窗後,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滿眼好奇。不是天真懵懂的好奇,是像要把一切拆解、知根問底的探索。那并不是一束無邪的光,看得太多也參雜了太多雜質,卻依然擁有穿透人心、穿破陰霾的震撼。
他其實也是個教徒,丢棄太久的聖經終究沒能忘過。教義這種東西,無關信與不信,聽得多了,也就成了身體一部分。比方他照舊記得“神說要有光”,為什麼要有光不那麼重要,多年前他預感的那束光,多年後好像在逐漸履行光的職責。
郎姆洛又喝了口咖啡,連他自己都嫌甜膩的咖啡,視線又落回到身邊的華尼托。她小時候,他們也常常這樣并肩坐着。叫人聞風喪膽的“交叉骨”對待小孩意外心細。會給她包紮她不小心弄出的傷口,會向從來不和的醫生去讨祛疤藥來敷她自己都不在意的疤痕;會硬塞給她甜心甜食,泡甜到發齁的茶和咖啡……
他們之間亦師亦友,興許超過了師友。至少他曾那樣覺得。
而那或許僅是因為她很能忍。就好比比明明不喜歡甜食,卻能面色不改得咽下。偶爾的皺眉、挑剔、抱怨,不過是順着他心意,故意為之。她眉眼是冷的,心神是死寂的,大概才能走到大多人隻敢遙想的高度。
有很多次,他差一點開口說:“跟我走吧,去行動隊,至少能給你一片無束飛翔的曠野。”盡管那是殺戮的曠野。她壓抑得,連他這種粗線條的旁觀者都覺得難受。
他沒能說出口,因為他偶然見到她眉眼綻開的模樣。一向死水般的眼睛盛滿星光,令他驚覺她也會有生機。她那樣的開懷,他隻見過兩次,一次在經年前的巴克斯威,一次在如今的哥潭、那個聲名狼藉的公子哥。
真心的在意、想為人好的心是藏不住的,不論借口多麼煞有介事。
“迪恩派克同你針鋒相對已不是一日兩日,叫我在意的是邁爾伯特的态度。”郎姆洛有一下沒一下得把指節叩擊着保溫杯壁,想了又想仍是不住把真心道出。他和她曾無數次并肩作戰,到頭來竟不知她肩頭的信任給了自己幾分,“他藏拙太久,今天忽起發難、來勢洶洶,隻怕對的不隻是迪恩。”
樓下的談話似乎不歡而散,隻見邁爾伯特方退開一步,迪恩派克的汽車一腳油門,甩他一臉尾氣,揚長而去。樓上的華尼托聞言卻是眉頭幾不可見得一揚,“邁爾伯特想要動我也不是一天兩天。”她終于正眼去看郎姆洛。他在她的身邊,她的背後,一如幼時。
這記憶中被冠以師傅之名的人,和她真正朝夕處之的時日不長。不長的時日,他卻待她極好。也許是她長得太脆弱,讓他下意識收斂,怕那來自蠻荒的蠻力一不小心将他摧折。也許是九頭蛇對她太殘忍,連以殺戮為生的他都生了恻隐。又也許隻是時間,時間這種能讓陌生人之間都生出牽絆的荒誕。
唯獨她自幼而長未曾将心比心,真心付出後的背叛太沉重,是早如敗絮的她不能承受。
這個兇名在外的男人其實有别于大多數人既定認知的冷漠。是,生生死死,他的确是不上心點。可他也不隻是個乖順聽令、一味殺戮的機器,他眼裡間或迸出的不羁明明白白得告訴着你,他是屬于曠野的兇獸,不該也不會被困于囹圄之中。他天性向往自由,而自由者最不可拿捏。
她非是不信他的切意,隻是不敢把真心托付給他。自由的人可以為了自由玉石俱焚,而陰暗裡的偷生者賭不起恣意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