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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斯工業?”伊斯科夫低呼出聲,眉頭擰成一堆,夾在手裡的煙都在無知無覺中掉了。腳下是一片枯草,煙蒂還有火星。
萊納快速一瞥,不含糊得踩滅。她設想過許多種死法,但死于同行者粗心大意扔下的煙蒂所引起的大火,聽起來不怎麼高明。
厚重、硬實的系帶戰術短靴綁在小腿上,邁過的每一步都是加倍的重量,不是她貫穿的輕巧鞋履。鞋面上還有前些天大雨時留下的幹涸的污泥,壓落在枯草面上,叫人對這蕭條荒蕪的地方愈發喜歡不起來。
這幾日她和伊斯科夫在西部處理工作。美國西部。算起來是出逃後的首度回國。倒沒有預想中的惶惶不安。憂心是有,綿長國界線也就這樣平淡無奇得穿過來了。按行程,這将是她的最後一站。往後運輸線上的問題還該伊斯科夫搭理,至于她也是時候返還實驗室。想到這一點,心情稍好些。手上加緊速度,驗完最後兩箱貨,不留戀得摘掉味道混雜的皮手套。
伊斯科夫還在講電話,盡管聽起來接近尾聲。
萊納壓緊牛仔帽沿。西部的冬陽不暖但很傷眼。伊斯科夫回頭看了她一眼,像在說抱歉,也似在打量。隻是她的神情他看不見。
說起來很有趣,所有人都以為美國本土是他們的重中之重,以為他們傾盡人力重新調配,卻想不到本土是勘驗一路的最後一站。此話不全算假,美國是主要中轉,也有一二辦公集中地,但此外所有的基地——不論科創、生産還是軍事防備——幾乎都布置在境外。九頭蛇的美國活動最廣為人知,組織上也樂意利用這種錯覺。
好比千年的古樹,根源盤桓也蔓延,若非立于正中難能辨清其間的盤根錯節。
萊納踢了踢腳下的石塊。它一直滾一直滾,直到撞上路另一頭的樹根。即使誤打誤撞也總能抓到一兩根枝節。
她不意外特拉維斯工業暴露在特工眼下。遲早的事。雙方的緊密合作以及運輸線上的高度重合,注定了暴露的雙向性。她真正在思考的,這可否引來對方的深入思考,甚至聯系?她在哥潭時談不上用心掩蓋的蹤迹和悖于常理的行徑,理該招緻有心人的警惕與關注,縱然放諸當時或為她所提供、真假參半的解釋糊弄,時至今日,回頭再看怕是破綻百出。若她猜得不錯,他們大概有所覺察,特瑞特才是她去往哥潭的目标所在。
這樣很好。因為計劃打一開始便不是沖着完美無缺去的。選她不是意外,漏洞重重也不是能力有限。該懷疑的、不該懷疑的,每一處細節都反複推敲過許多遍。從頭到尾的台本、一颦一笑,看過的人,業已爛熟于心。
原以為憑一套複排千遍的戲碼就能萬事無缺,可預演之外的才叫意外。此時此刻,她竟有些理解小醜癡迷着的混亂後的不确定——意外和不定本才是人生真谛。
至于她的意外……萊納的帽沿壓得更低。有時欺人僅為自欺。
“他們果然動了特拉維斯。昨天夜裡截了兩三批車隊,以私□□/品為由。”伊斯科夫終于講完電話,皺着眉大步向萊納走來的同時從衣兜裡掏出一盒煙,點燃了煙盒裡的最後一支,“據說麥克大為光火,誰都知道他從不用夜線運毒。擺明了是栽贓尋由頭拖時間,他底下那夥人的性子,遲早讓人捉住把柄。”
她靠着最底端的貨倉悠閑擡眸,看他雷厲風行抽走常規物裡充填的違禁品。量不大。這一批僅是樣品。聽說是和特拉維斯新談成的生意。這是要表态了。
“過河拆橋?我以為那是麥克的拿手好戲。”意思是不怕麥克報複?
陰影下扣着軟帽的她倒真有幾分西部片裡牛仔女郎的味道。他略停下手中動作,“所以底下能用的人都走了。”語氣輕飄飄,目帶審視。
他不信她,以為她在套自己話,就如她從未真正信過他。安德烈隔三差五把她叫走,想來他不是半點不知。說不準故意也告知了他呢?
她隻是笑笑。手機又在此時恰到好處得震響。她的手機。未顯示的主叫号碼,比起騷擾電話,更像是刻意過濾後的保密。心念電閃,她設想了許多可能,獨沒料到嘀聲響後,電波另一段上傳來安迪克的聲音。
安迪克·蒂利卡維農博士。
她下意識挺直的背脊像是昏暮裡不屈寒冬的獵鳥,伊斯科夫看清的最後一個表情是她高揚起的一邊眉梢。然後她扣低了帽沿。
毫無意義的客套之後,安迪克語氣溫和卻也不容拒絕地與她說:“供應鍊問題的緊迫性,情報部門已向我們轉達。伊斯科夫獨自周轉實屬不易。我與你上級丹尼斯談過了,實驗方面雖緊迫但還不至于抽調不過人手。你姑且不必顧慮許多,隻管全心輔佐伊斯科夫,其餘的我們會在基地裡酌情分派。”
他并非獨自一人,背景音裡連綿此起的呼吸暗示了太多。
她頓了一息,陰雲裡轉瞬而過的寸縷陽光照透她腕間一串珀金鍊,和鍊下反光裡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即使如此,自當從命。隻不知,可許我問上一句,代替我的是誰?”語氣并不熾烈,相反,不緊不慢裡還露出連日旅途的疲憊,但伊斯科夫聽出了刀光劍影,莫名而無形的銳利。好似她那個人,從不鋒芒畢露,卻總帶着尖刺。
呼吸聲都漸頓了。可以預料不久後将是怎一番明褒實貶。
但她的上級,那一屋人的上級,終是緩緩道:“暫未有确定人選,丹尼斯曾提過的麥考伊在同屆裡似實為佼佼。你,意下如何?”
邁克爾·麥考伊,曾在辦公室外聽聞她與安迪克争執的數人之一,他問她對那人意下如何。怕是不知是何意之下。她隻道,“悉聽尊便。”
她的渾身氣勢在擱了電話之後成了頹敗,連筆挺的脊背也被壓彎。
話裡話外不難作遐想,伊斯科夫心中有了計較,面上還隻管問訊。得來她一個說不清滋味的眼神,眼神翻湧的暗潮瞬息裡褪盡,恍若他的錯覺。他尚兀自回味解析,她淡道:“我和你,難兄難弟,暫時是走不脫了。”
“哦?我還以為這麼些時日過去,穩定與否,小變種人那兒都不能再放任不管。”
“誰說是要放任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