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城行簡知道緞君衡有一個魔皇義子。
但從未見過,也不曾想第一次見面會是這個場面。
事情要從她又收到緞君衡假條說起。
熟悉的假條,熟悉的話語,熟悉再熟悉的引人前往的手法。
孤城行簡額頭爆出巨大的十字青筋,猛一錘桌子:“緞君衡這隻老狐狸,真當孤是什麼好欺負的貓咪不成?”
折子受沖擊而噼裡啪啦掉下書桌,正好來代父遞交折子的緝天涯入内,低首撿起地上剛寫完的折子:“王若真能對靈狩發如此大的脾氣,想來他不會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王的心軟來調侃于王。”
“啧。”
發脾氣哪有什麼用,緞君衡那厚臉皮,炮火都打不穿。
她煩心地把手插進發中使勁地撓了撓,其實心裡也知道自己對緞君衡确實從未真的狠下心。或許是這些年來長期的陪伴,又或者是他是自己當初出宮第一眼所見到的人,又可能是自己并不讨厭他的作風。
除了有點氣人,他也的确填滿了她空白的人生,細細碎碎的記憶,與她相攜伴過每一個無人陪伴的夜晚。
從出生開始,就注定遠離任何親緣的宿命,因而孤獨的在深宮裡成長成人,後來又大哥的殺手割喉抛下斷崖。她在渺無人煙的深崖下獨自度過數甲子歲月,早已習慣自己孤身一人,曾幾何時,她覺得自己離着個世界這麼近又那麼遠。
父親懼怕她,大哥恨她,母親抛棄她,甚至連僅存在世的二哥與侄子,都不敢見她。
始終沒有人願意伸出手來握住她,對她說一句‘需要’。
很長時間,她對這個世界都抱着恨意,恨着那個‘王不見王’的預言。隻能一遍遍的……去恨讓她落到這個境地的人,去恨父親,恨大哥,恨一切她貧瘠人生所知曉的人。因為隻有如此,她才能在每一個無人陪伴的黑夜熬下去;因為除了恨,她沒有任何理由活下去。
後來,她連恨都忘記了。
于是在每一個黑夜,她都望着天空永遠無情照耀的明月,思考為什麼她必須遭受這些苦難,她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意義。
她很困惑,為什麼這世間沒有一個人願意接納她,為什麼從無人自深崖下救贖她。
等她從崖下離開,當真如預言那般害死大哥。
孤城行簡感到巨大的悲哀。
預言是真。原來一切真的有人從誕生之始,就注定無法與自己的親緣血脈相聚。明明與他們有世界上最不可抗,最緊密相連的關系,而那層關系卻如同詛咒,死死的系在她脖頸之上,讓人窒息。
她坐在令人窒息的空曠深宮,昂首看着那張令大哥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冰冷王椅,靜靜的等待。
并不知曉自己在等待什麼,或許是想等一個結果。
這個時候,緞君衡從門外踏足入内。
她聽到聲響回過頭來,看見那個自她從深宮脫離時,見到的第一個人。
他背着門口燦爛的陽光,在地面上拖出長長的陰影,呈現出極端化的對比。一縷縷光線裡浮起明滅的塵埃,在明亮與黑暗交錯的無聲空間裡,那些錯落的金線像是一道道界限,割裂出破碎世界。
她在内,他在外。
“你在這裡啊。”他踏入黑暗,站在她面前,滿臉笑意,卻有種不真切的缥缈。
她在這裡啊。
緞君衡向她伸出了手。
孤城行簡動了動,幾乎下意識地……把将手搭在他的掌間。
那是無比溫暖的力道,将她從黑暗中拉到光芒照耀的世界。
她不想承認,自那一刻起,她其實就已經想留下來,留在那個第一個對她說‘需要’她的人的身邊。
自此之後,她好像忘記了在崖下的恨意……對了,就剩下認識緞君衡之後的雞飛狗跳日常。
孤城行簡放過被自己撓的毛蓬蓬的長發,歎了一口氣:“這該死的心軟。”
緝天涯捂嘴偷笑:“王實在是嘴硬。”
就嘴硬,怎麼着?又沒有犯中陰界的法律。
不過緞君衡這确實是膽子大了,在這麼忙的時候敢丢下她休息,看她怎麼收拾這隻棕毛狐狸!
孤城行簡氣勢洶洶起身,飛一般地沖出宮殿,差點撞到前來的麻我道。
麻我道伸手搭在額頭上,啧啧稱奇的看着遠處快跑到看不見蹤影的中陰界煊王,回頭對緝天涯開玩笑:“王落跑了,今日是不是不用上班?”
“你想和緞君衡一起登大字報就直說。”王一定不會吝啬扣他薪水的折子。
反正都寫到有模闆了。
麻我道攤手。
緝天涯收拾好桌面,意外發現緞君衡的假條後面竟小小的寫了一行字。
——幾回花下坐吹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緝天涯若有所思揉了揉紙條,果斷塞在折子下,當做沒看見。
關于煊王和緞君衡這兩個人的八卦,中陰界遍上下早就傳得人盡皆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倆之間的小九九,緞君衡就不說了,手頭的後印恨不得頂在頭上讓每個人都看一看。而煊王,雖然目前仍不願意承認,但就旁人看來,認命不過遲早的事情。
至于這個遲早有多遲,有多早,那就是他們的故事了,總之大家看戲也挺開心。
自煊王登基後,中陰界氣氛真是越發越歡快。
另一邊,孤城行簡熟悉繞到角落,瞅準之前爬過的牆頭一躍而上。
不是她這麼熱衷爬牆,實在是她不想被别人猜到她偷跑出宮為的是進緞君衡的門。
太丢王的架勢。
平日這片牆都被魅生打掃得幹淨無塵,連一片落葉都無,為得是什麼,原因整個中陰界心知肚明。
當然,由于時間原因,有一個魔還不知道。
所以當她飛上牆頭準備進門的時候,一道掌氣勢如破竹,猶如驚電從院内疾馳而來。電光火石刹那,孤城行簡險而又險側身避過,餘勁削斷一截黑發,尚未站穩,第二波掌氣已氣勢洶洶臨至眼前。
不及細思,孤城行簡當下提氣起掌,抵住他手腕往下一壓,赫見眼前出現一雙冷冷的,淡淡的,銳利如妖魔,威嚴若王者的眼睛。
他反應極快,收掌為拳,疾風驟雨般向她出招。
看這招招帶魔氣的功夫路數,結合此地居住的主人,面前這人的身份,她就算不想猜都能猜到。
緞君衡這又是在玩哪個套路?
行簡額頭冒出十字青筋,“緞君衡人呢?”
搞什麼,引她前來該不是就是為了讓他兒子揍她一頓?
你完了,你今年的年終獎也沒了!
質辛冷哼一聲,偷偷摸摸躍上他人牆頭,絕非善類。
“與你無關。”他身形翻轉,擡腿一掃,打算将人逼出府外,再動真格。
兩個人在牆頭打架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府内的人。
緞君衡正指揮着魅生給他和行簡準備燭光晚餐,就聽到院子傳來乒鈴乓啷的打架聲,不由得抱怨:“是誰這麼沒禮貌,到别人家的地盤打架?”
魅生探出頭瞧了瞧聲音傳來的方向,眼睛微眯,當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好似是質辛少爺。”
“質辛?”剛睡醒就這麼有活力,真不愧是年輕人。
緞君衡從搖椅上坐起身,憂心忡忡的說:“可别把吾剛換的瓦片踩碎了。”
等等,瓦片?
魅生當即意識到同一個重點,與他面面相窺。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魅生緩緩開口:“……是說,靈狩大人是不是遞了假條?”
會在這個時間段出現,且擁有喜好愛爬牆頭的個性,除了某個身處中陰界權利頂峰的王,根本不作二人想。
而剛複生的質辛,自然而然不可能認識宙王身亡後才登基的煊王,更不知曉對方獨特的習慣。
“糟了!”緞君衡沖出房門,着急往打鬥聲傳來的地方奔去,一邊跑出殘影,一邊大喊:“質辛不孝子啊!!”
孤城行簡本來想着怎麼都是緞君衡的義子,尋到個機會好好解釋便罷了。沒想到對方根本沒打算聽她開口,上來就拳掌交加,把本來性格算不上有多平和,甚至是帶着質問怒氣前來的行簡給打出了脾氣。
數個回合下來,兩人不免動了真格。
當緞君衡到的時候,本來特意打扮的院子被打上頭的兩人破壞的七七八八,殘花一地。而打架上頭的兩人,分開一瞬,雙雙抽劍。
他眼前一黑,連忙阻止:“給吾停手——”
他精心裝扮的花園,他打算燭光晚餐的絕佳選地,完了,都完了。
更完蛋的是被單方面針對的中陰界之王的态度。
行簡聽到他的聲音回頭,眉毛都快挑進發梢,顯然怒氣難消:“緞君衡!”
你最好給她一個解釋!不然一個月都别想踏進宮門一步!!
緞君衡從她眼裡讀出那麼一句話,委屈的狐狸尾巴都搖不起來了。
*
緞家大院,提了一手美酒的黑色十九回來,就看到家中詭異的氣氛。
質辛從魅生口中得知剛剛做賊一般爬牆頭的是目前中陰界之王——煊王。自宙王身亡後登基,至今已有數年,和緞君衡關系向來不錯,是他現下的學生,也是她壓下全部消息,允許緞君衡暗中複生他。
學生?
未必然吧。
質辛冷眼看着緞君衡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繞着那個坐在椅子上雙手盤胸,腦袋一直噗噗冒怒氣的紅衣劍客轉。
“吾可憐的行簡,受傷了沒,讓吾看看。”他心疼地伸出手抱住黑發王者的腦袋,把頭壓上去蹭來蹭去。
“少對孤動手動腳!”行簡不耐煩地推開緞君衡,緞君衡的小孩都在這裡,她不要面子的嗎?
緞君衡被推開也不生氣,依舊好脾氣地哄孤城行簡,伸手不規矩的在她頭上摸摸,視線卻看向一旁始終不說話的質辛,意圖建立家長威勢:“不孝子,還不快點道歉。”
質辛要是聽他的,就不會被他叫不孝子了。
要說這件事細辯起來,并沒有誰對誰錯。怪就怪孤城行簡愛爬牆的性格,加上質辛對中陰界的印象仍舊停留過去。那時宙王對緞君衡百般戒備,又非是什麼明君,平日裡多有刁難。
若非緞君衡智謀過人,小心謹慎,讓宙王始終找不到對他下手的時機,想來以宙王的性子,他絕非是此般善終。
質辛冷哼一聲,用眼角掃他一眼,轉身就走。
孤城行簡算是看出來了,緞君衡在家裡地位大概和吉祥物差不多。
要威嚴沒威嚴,要說話權沒說話權。
平心而論,還怪讓人同情,雖然她對緞君衡平日也說不上多尊敬。
算了。
和緞君衡計較什麼,他又不是第一次坑到她。
行簡歎了一口氣,揪着緞君衡手背上的皮,把他毛手毛腳不幹正事的手拽下來,“說吧,又引我前來作什麼?”
黑色十九看事情算是平安解決,和沒眼再看的魅生離開,一起去廚房做飯,免得繼續看緞君衡拙劣的表演。
當然,對于兩個人的事情,他們多少知曉,并且對此沒什麼看法。
倒真是有點同情被莫名纏上的孤城行簡。
某方面來說,他們一緻認為攤上緞君衡,是無妄之災。
緞君衡的家庭地位,可見一斑。
“想和你吃一頓飯。”緞君衡看行簡不生氣了,語氣似乎放松了一些,笑眯眯地坐在她對面:“誰讓你這麼難請,吾隻好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要引她上門,居然不先和質辛打一聲招呼,害她剛爬上牆頭就差點被打下去,丢這麼大一個臉。
現在想想仍不免有些生氣。
“看你做的好事!”
緞君衡聞言略有些無辜,他确實知道行簡不喜歡走尋常路,以往衆人都心照不宣不說,默默縱容。
畢竟對一個數年前還對為一國之事絲毫不懂,一步步學習摸索至今才熟練的人來說,當王壓力确實大。而且比起宙王喜歡做人頭酒壺,點人皮天燈的喜好,這點小習慣實在算得上無傷大雅,可萬萬沒想到今日會恰巧撞到不明情況的質辛。
他想了想,勸說道:“你下次走正門嘛。”
行簡的小愛好向來無人何止,她自是沒打算聽緞君衡三言兩語就改,就算她自己都知道這點小愛好不太上台面。
是以她強行嘴硬,拒不接受勸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喜歡走哪裡就走哪裡!”
别說是爬牆頭,就算她愛爬狗洞都是她的自由!
緞君衡憋笑:“是是是,吾的好行簡是中陰界最可愛、最偉大的煊王。”
“緞君衡!”居然敢取笑她,狐狸毛不想要了是吧!
行簡氣呼呼地起身就要走,緞君衡見狀趕忙攔住她:“好了,别生氣了,這些日子你亦操勞不少,留下來吃一頓飯,見見質辛。”
“有什麼好見。”他們一大家子湊起來吃團圓飯,裡面夾着個她算怎麼回事?
緞君衡垂了半天的尾巴又微不可見的晃了起來,眼睛眯起,揣着手笑眯眯盯着她:“讓不孝子他們見見父親心儀的對象呀。”
孤城行簡:……
饒是對緞君衡的厚臉皮已經有所了解,可這個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發問:“你怎麼好意思把這句話說出口?”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緞君衡對感情之事向來坦然,也不覺得自己喜歡站在身前的人這件事有什麼好隐瞞。說到底,中陰界上下皆知道這件事,他更不介意把此事定下調來,免得多出差錯:“何況早晚要見。”
說得這般笃定,好似自己真和他有了什麼超出謠言的關系。
行簡‘啧’了一聲,偏不随他意,繞過他往外走:“我不要。”
緞君衡見狀長長歎了一口氣:“吾本來不想用這招。”
孤城行簡的腳步慢了下來,心頭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回頭看去。
隻見緞君衡從袖中掏出一本書,對着書名開始念:“一代王者如何拳打大哥腳踢二哥……”
啊啊啊啊!
她火速轉身撲向緞君衡,一把捏住他手裡的書籍,緊緊攥成一團:“緞君衡!”
緞君衡等了半天就等這個時機,伸手攬住行簡的腰,彎下身,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吾的好行簡,答應吾吧。”
她掙了掙,沒能掙開這個牛皮糖轉世的棕毛狐狸。
緞君衡無論作為臣子還是作為帝師都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就是這個性格,實在是讓她招架不住。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招惹到這隻狐狸。
她視線透過緞君衡肩頭毛絨絨的披肩往外看去,窗外天光乍破,金色河流透過厚厚的雲層倒淌人間,流溢出無數溫柔色彩。同一片天色,一如當初在深宮中或牆頭上的驚鴻一面。
關于自由與未來的記憶圖像。
行簡閉目,“我可不保證這晚宴的結果如何。”
“放心。”緞君衡收緊手臂,抱着難得乖巧呆在他懷中的行簡,信誓旦旦的保證:“一定十分圓滿。”
過了一會。
行簡額頭冒出青筋:“你還要抱多久?”
趁機占她便宜是吧?信不信手都給他打斷。
緞君衡聞言很無辜,甚至把頭搭在她頭上,壓得她頭頂一重,“吾都拿後印那麼多年了,抱一下不過分吧?”
“我看你是皮在癢!”明知道她一開始把後印交他沒有任何意思,純粹想壓榨他的勞力。結果反而被這個狡猾的家夥套牢,天天拿着後印說事,俨然自己是玩弄他無辜少男……老狐狸心的不良薄情人。
“不要這麼無情……哎呀。”緞君衡抱怨到一半,腳掌受到緻命一擊,不由得松開了手,哀怨地看自懷中火速退開兩步的行簡,幽幽道:“真是不懂風情。”
“什麼風情。”行簡扶正頭上被他蹭歪的發簪,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單身帶三娃的孤寡老父親風情嗎?我的口味還沒那麼特殊。”
緞君衡看她扶了半天扶得更歪了,不由得伸手幫忙,并小聲嘀咕:“年輕人,一點都不懂其中趣味。”
好了,止住,别在這裡那麼有當帝師的興趣。
不想和他多探讨大人之間樂趣的行簡在他整理好發髻後,左看右看覺得有些無聊,戳了戳緞君衡的肩膀:“拿點你平日看的書來。”
“難得曠工,結果是躲在吾家中看書嗎?”緞君衡被她推了兩下,有些不情不願地走到書架前,望了一眼:“閑書看不看?”
作為帝師你真的涉獵很廣。
“有沒有苦境的風土人情?”她站在緞君衡身邊問。
“有哦。”緞君衡在書架上翻了翻,抽出一本遞給她:“苦境蜜月旅行之必打卡名勝地。”
“……你給我夠了。”這個話題沒完了是吧?
等等,書名真的叫這個!
緞君衡你腦子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雜事啊!
孤城行簡大驚失色,甚至感覺背心一寒。
被狐狸盯上并算計到數年後的感覺再次襲湧而來。
“你到底還藏了什麼奇怪的書?”這到底都是從哪裡買的?
緞君衡笑眯眯探出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放到她眼皮子底下。
——《從婢女到傳說妖姬之我的一百個小妙招》,作者O君臨。
行簡沉默片刻,看着這個顯然不該從這個故事線裡出現的作品。
下一秒。
“錯劇場了啊!”
是說你不要随随便便打破次元牆好嗎?而且這本書和他們兩個一點關系都沒有,這人的下場是在時空縫隙裡失去思考,太不吉利了吧!
孤城行簡忍無可忍照緞君衡的狐狸腦袋報以王之制裁。
一陣熟悉的地動山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