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傳來隐秘的水流聲,她敲了敲神劍,紅光立刻聽話地收回劍身,順着地上星點的發光植物向前,居然就找到了地下暗河的源流。
與其說源流,更像一處無底的深潭,甬道頂部的天然石反射着植物的光亮,竟宛如星空一般。
找到這樣一副景象,白瑤才在今日來一次恰如其分地特别造訪。
女王沉默着,白瑤歎了口氣,“之前聽說帝國軍隊來的時候是通過那幾個少年打開的天塹,路上龍魚不曾攻擊,卻從天塹向最近的一處古城奔襲。”
她笑着看向樓蘭女王桌上的石頭手鍊旁,一個不夠起眼的扳指擺件,“或許,他們也想試試看那座城到底離樓蘭有多遠吧。”
曆任大祭司是否也都盼望着帶族人離開黃沙深處的這座孤城?
龍魂既是對樓蘭的賜福,亦是對樓蘭的約束,樓蘭子民依賴着仙境般的綠水青山,漸漸的不再擁有穿行沙漠的能力。
他們永遠的擁有水源帶來的生命,卻也永遠困在了這大漠之中、千裡黃沙之下。
白瑤道:“你是不是覺得,當初大祭司選擇性格迥異的你和妹妹作為候選人,是希望能有一位打開天塹走出去的探路者,和一位守護樓蘭後路的保衛者。”
“你如今希望我留下,是否也在計劃着這樣的未來呢?”白瑤擡眼一笑,“當知道樓蘭不是孤城,子民們就可以不再枯守獻祭的命運。如果是這樣,我想、我們可以談談了。”
她深深地看着樓蘭女王的眼眸,“你希望我做什麼?”
“繼任大祭司,帶他走出樓蘭。”女王目光一引。
白瑤看向近衛長,近衛長看似鎮靜,但紊亂的内息卻在說明他的心緒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靜。
她看了眼近衛長便收回目光,“樓蘭人體魄并不差,青壯年多半能安然抵達那座邊城。然而...面對亂世,離開與世隔絕的家園,你們又如何帶着龍魂在各方觊觎之下立足。”
樓蘭女王卻并不如她料想得在意,“你隻需做到前半,後面的事不必操心。”
白瑤一眯眼,“你不會...沒打算離開樓蘭吧?”
女王從容的神色出現一絲裂痕,白瑤笑了,笑得很坦然,“我從不覺得用少數人的犧牲換來多數人的存活是對的,祭司一脈的犧牲,真的是對龍魂正确的解讀麼?”
樓蘭女王攥緊拳,指尖嵌入皮肉,神色卻鎮定無比,“樓蘭經不起對過往犧牲的再次解讀。這樣做或許從不公平,但百年間一貫如此,未來的路若建立在颠覆過往犧牲之上,背負過去是引領者的使命,子民隻需向着希望前行。”
“我不會幫你。”白瑤起身朝外走去,“我不認同你的犧牲,樓蘭子民也未必認可你自說自話的背負一切。擅自背負一個族群的興衰,無疑是狂妄的。”
女王眼中閃爍着不再從容的寒意,“那麼你可以随時離開,至于衛莊,他需要留在樓蘭償還九年前的罪孽。”
白瑤回眸一笑,“有一件事你或許沒有想清楚...”
古樸精美的書房内紅光大作,近衛長持槍擋在女王前面,微微收斂的紅光中,隻見神女後人面前立着不知如何出現的蚩尤魔劍。
樓蘭女王見到蚩尤魔劍的一瞬,眼神立刻看向書櫃的一處,白瑤伸手隔空一引,近衛長來不及阻攔,女王目光所及的物件都被她吸至面前,其中正好有那塊奇石。
奇石靠近蚩尤魔劍,從内部迸發出血紅的光。幾道皲裂之聲過後,蚩尤魔劍與奇石相融,室内紅光大作,幾乎亮的如一輪赤紅的懸日,引得附近守衛的黃金衛一同奔赴至此。
白瑤合着眼,聽聞周遭靠近的腳步聲,腦海中想起驚鴻的模樣,朝紅光中用力一抓。
轟隆——
一陣極強的劍氣挾着生意盎然的魂系遊龍從女神像下的神殿後掃蕩開來,直搗樓蘭四壁龍魂創造的天幕。
衛莊站在女神像旁,一如九年前那般睥睨着整座樓蘭。
察覺出劍氣中的生意,他順着女神像後的小路朝神殿下的密道而去。
一道紅光自神殿後飛升直女神像前,白瑤手持黑紅色的長劍,站在女神對面遙遙一望,而後身影随紅光朝神殿略去。
地下暗河中的水波,随着由近及遠的人潮蕩不安的激蕩起暗流。
白瑤運着生蓮步一騎絕塵,遠遠的朝衛莊招着手,身後不遠處便是一大批蜂擁而至的黃金衛。
“閉氣!”
衛莊看着迅速靠近的人,方深吸一口氣,便被白瑤拉着跳進暗河源頭。
随着二人跳入,暗河源頭的水流激蕩起來,逐漸變成一個巨大的通向更深處的漩渦。
白瑤在水中睜開眼,用手裡翻着紅光的長劍指了指漩渦深處,衛莊點了點頭,白瑤在前面開路,二人先後沖進漩渦中。
漩渦卷着人迅速向下,頭頂的天然石壁的光亮很快消失,黑暗争先恐後地襲來。
周身裹挾着寒冷的暗流,暗流中似乎湧動着巨大的生物,白瑤手中劍紅光所過之處,一隻隻巨大的魚眼就在黑暗中幾乎臉貼臉看着他們。
白瑤回頭看了眼衛莊,用天籁之音告訴他龍魚不會無端進攻,他們順着渦旋一路向下,巨大的龍魚群無聲的注視着膽大妄為的異鄉人。
忽然,一隻顔色格外鮮亮的龍魚從魚群後一路擠到前面,白瑤借着劍光隻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影子朝衛莊襲去,連忙轉身用劍光震懾。
可那龍魚卻似不怕般、以極快的速度靠近衛莊。
白瑤立刻調頭朝衛莊遊去,可漩渦力量巨大,她立刻意識到來不及了。如果衛莊拔劍,他們十有八九不會有機會或者離開龍魚群的圍剿。
短暫的一瞬,水中綻開五彩斑斓的血花。
白瑤照着手腕動脈咬下去,滾燙的鮮血順着她的手腕在激蕩的水中綻開一串串血花。
龍魚群立刻躁動起來,那隻豔色的龍魚瞬間被暴動的龍魚群淹沒。
漩渦宛如巨獸般大口地吸食着白瑤的鮮血,她一手拿劍、他們唯一的光源,失去按壓止血的左手手腕、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
白瑤看着遠處的一絲光亮,又看了眼身後重新跟上的衛莊,感受到四肢正因為血液的流失失去知覺,而方才為了咬破手腕,她已經吐掉了肺裡的最後一口氣。
她運其天籁傳音,告訴衛莊,要朝着光亮一直遊,一直遊,就能回去了。
黑暗未等她将劍交給衛莊就剝奪了她的全部知覺,眼前開始發暗,長劍也因失去掌控而漸漸沉入水底。
這樣也算對得起我們的約定了吧,衛莊。
白瑤漸漸下沉,看着光亮離她越來越遠。
在年關未過的積雪小院中,白瑤歇斯底裡地哭喊着,而衛莊站在她的對面,是否接受曉夢的提議,一切似乎陷入僵局。
衛莊看着哭紅了眼眶的白瑤,手中隻剩下最後的一策,他很清楚,她不會拒絕,卻可能因此重新憎恨鬼谷。
衛莊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被人厭惡、憎恨,可面對這個人,流沙之主殺伐決斷的心此刻竟開始動搖。
白瑤哭得天昏地暗,眼前朦胧地遞過來一塊手帕,不用白不用、本來也是她的東西。
她抓過來在臉上猛擦一通,正在想衛莊又要說什麼馊主意,卻聽他說:“百越劍谷,你還欠了一個承諾。”
“呵...”果然,鬼谷中人,又有什麼大發慈悲呢?
白瑤不知道她原本在期待什麼,卻很清楚,衛莊會帶給她的,從來不是期待二字。
“我答應。”她看着衛莊,衛公子真是好棋啊,真是、好棋啊......
衛莊看着她,“那便勞駕夜幕之主一路相護了。”
什麼?
白瑤聽的真真切切,她以為衛莊是讓她同意曉夢的提議,接受他的相助恢複内力,可是...
怎麼會完全相反?要她幫...保護他?
“呵,”白瑤苦笑着伸出手,“這才該說、不愧是鬼谷傳人啊,衛公子。”
衛莊也伸出手,正如約定雙方擊掌盟誓,白瑤擦了擦自己的花臉,與他手掌相擊。
“今日此時,白瑤應衛莊所求,護他此生無虞。”
啪,院内風雪之中,二人合掌而立。白雪倏爾傾盆,如誓言得天相證,從此至海枯石爛,長存于天地。
白瑤看着衛莊,眼眶溫熱,“...多謝,衛公子。”保護了她最後的自尊。
順着無邊的暗流而下,白瑤安詳地合上眼。
這樣還算履行了我們的約定吧,衛公子。這次算我耍賴了,說好一生的,隻救了你這微不足道的一次。
像鬼谷傳人這樣的人物,她要救,自然要用命來換。
很合理,卻有些...不甘心啊。
暖意似乎從唇角蔓延開,順着經絡融化冰凍的四肢。
原來這就是回光返照,白瑤緩緩睜開眼睛,而眼前卻是衛莊鷹灰色的眸子,映着長劍的紅光看着她。
這樣一雙眼睛,居然會滿是她的倒影。
胸口一陣刺痛,她居然咳出一口氣。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衛莊,方才他給自己渡了...
衛莊的眉眼在她眼前靠近,白瑤眼前漸漸模糊,唇再度覆上柔軟,溫熱的舌敲開貝齒,又一股暖熱的氣流順着不屬于她的身體流進她的體内。
餘光中、她抓住紅光更盛的長劍,熱意如同烈火傳進她的指尖。
白瑤用恢複知覺的指尖抓住衛莊的肩膀,唇上的壓力消失,她看着衛莊,微微一笑,用劍指了指上頭的光亮。
衛莊抓住她的手臂,帶她向上潛去。
白瑤初步恢複的知覺不足以活動四肢向上遊,她看着衛莊的背影。
不知為何,她清楚,他剛剛給自己的,也是最後一口氣。
呵...流沙之主快不惑的人了,怎麼會這麼不清醒啊?
白瑤嘴角殘留着餘溫,她看着發光的長劍,朝不見底的水滴蓄力一揮。
紅光中,升力帶着他們重建天日。
隻能說神劍威力過分強大,二人如同被炸上岸的魚,飛了好一段重重砸在黃沙裡。
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在遠近無人的沙漠中乍響,二人都是久經生死邊緣之人,落地調整了姿勢控制了撞擊,但都因過長的閉氣咳了好一陣。
白瑤好歹被渡了兩口氣,肺裡還算舒服,她看向衛莊,帶着她遊的最後一段,恐怕對他也是半生半死的挑戰。
她咳累了,仰面躺在黃沙中,“衛莊,有沒有人說你作為主顧太仁慈?”
衛莊調整好内息,流沙之主平生少見如此狼狽,幸好隻在無需皆備的人面前,“流沙從不仁慈。”
那是他這個人對自己例外呗?
白瑤咯咯地在一旁樂得肚子疼,嘴角甜得賽過樓蘭精釀的葡萄酒。
她看着天上星鬥,今夜居然是個絕處逢生的天象,不知是女神預示着他們安然度過此劫,還是天下即将亂世逢安。
不管怎樣,等待他們的依舊是龍潭虎穴。
看起來...她的保護任務還要有好長一段路可走。
“流沙真是遇上了個好主人。”
“你現在想加入流沙也不算晚。”
“那是不是夜幕的情報線得先上繳作入夥費啊,衛老大?”
“很識趣。”
“想的美!才不給你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