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多伽羅。
玉樓瞧向厲鳴珂,見厲鳴珂唇邊帶着一抹極淺極淡的笑,可轉瞬又消失不見了。
厲鳴珂對玉樓低聲道:“玉姑娘,你瞧,我猜得不錯吧?”
玉樓見她竟顯出一些孩子氣,覺得這人也實在有趣,便應和道:“厲堂主确實厲害。”
厲鳴珂點了點頭,然後對外頭揚聲道:“阿伊莎,你來這裡做什麼?”
門外的人靜了片刻,突然收起了方才的罵厲鳴珂的嚣張狂妄,柔聲道:“那位……那位還在嗎?”
厲鳴珂瞧見玉樓要開口回答,卻是忽的搖了搖頭,又伸手擺了擺示意玉樓不要說話,慢悠悠用一個空杯子倒了一杯水,放在一旁,這才繼續道:“哪一位?”
多伽羅在外頓了頓道:“那一位我得罪了的客人。”
厲鳴珂道:“你得罪的人可不少,說的是誰?”
多伽羅似是叫厲鳴珂噎了一下:“姓厲的!你——”她張口又要罵,玉樓眼見得門外個子矮些的人影伸手扯了扯個子高些的,叫多伽羅罵人的話生生止住了。
多伽羅在門外長吸一口氣道:“是今日我得罪的客人。”
厲鳴珂啊了一聲:“那位救了阿麗洛芙的客人?你得罪人家什麼了?”
玉樓雖不如陳醉耳力好,但距離不遠,自然聽見那位多伽羅壓低聲音用胡語低低罵了一句話,聽那語氣,顯然不是什麼好話。她扭頭又去看厲鳴珂,卻見她眼中帶着淡淡笑意,顯然是知道多伽羅罵的什麼,但當做沒聽見。
多伽羅哪裡不曉得厲鳴珂是故意欺負她,可她是分黑白明是非的姑娘,自然曉得這件事是她自己做錯了,心中暗忖:“我既然都已經拉下臉來道歉了,被那個姓厲的揶揄幾句又沒什麼大不了,左不過到時候找爺爺撒嬌讨要些好處……”
想到這裡,她心中雖然仍是生氣,卻也能忍住心中不快道:“那位客人今天救了阿麗洛芙,我沒有好好設宴招待感謝人家,還往她臉上潑了水,後面還……”說到最後聲音竟也小了下去。
厲鳴珂道:“還什麼?怎麼不說下去了?”
多伽羅在門外一張臉漲到通紅,今天下午的事情叫她自己現在一說,這才更品出些愧疚懊惱來。
玉樓聽得多伽羅在門外支支吾吾道:“本來就是我做錯了事,卻不肯好好賠禮道歉,硬要和你賭氣,更是沖撞了那位客人。”
厲鳴珂道:“是啊,本來就是你做錯了事,需得好好賠禮道歉,可你先前發起性子,偏要賭氣,實在不該。”
那多伽羅叫她罵了,确實理虧,按照往日的性子早就鬧起來,現下卻悶不做聲由得厲鳴珂說。
厲鳴珂道:“我這樣說你,是不是應該?你認不認這個罵?”
多伽羅頓了頓道:“是我做的不對,所以那位客人……”
玉樓今天下午叫多伽羅無緣無故在面上潑了水,卻一個真心實意的道歉都無,但她不是什麼心胸狹窄耿耿于懷的人,後又有厲鳴珂不斷道歉,玉樓心中的怒意便也漸消了。
現下又聽見這孩子真心實意來認錯道歉,便更覺得多伽羅這孩子雖然性子刁蠻驕縱,但到底是明事理的,道歉心誠,她也就不生氣了。
厲鳴珂見玉樓面色微松,并不像先前在樓下時滿臉不快,便又對玉樓低聲道:“玉姑娘,你肯不肯原諒阿伊莎?”
玉樓輕歎一聲,不知想到什麼,轉頭對厲鳴珂低聲道:“唉,她先前倘若是這樣真心實意對我道歉,我瞧着你的面子早就原諒了,又怎麼會……”她不由想到先前因為一時惱怒針鋒相對時說多伽羅“字如其人”的事了。
想到這裡,玉樓便對厲鳴珂道:“我原諒她了。”
厲鳴珂見玉樓松口,心想:“阿伊莎啊阿伊莎,你若是收斂些性子就好了。”口中卻對門外道:“你要道歉?那現下進來就是。”
厲鳴珂話應剛落,玉樓就聽得那門呀的一聲響,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玉樓見那多伽羅一身白衣,一頭金發松散束了垂在身後,面上微紅,眼睛之中也帶這些氤氲的濕意,有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沒多久。玉樓呆呆瞧着她,像是又想到什麼一樣低低歎了口氣,又斂下眼來不去瞧她。
厲鳴珂道:“阿伊莎,你來。”說完伸手一指那身旁的位置,那位置上正放着厲鳴珂方才倒的一杯茶,玉樓這才明白這杯茶是給多伽羅倒的。
那多伽羅一推門進來,瞧見玉樓就坐在屋中,臉漲得更紅。她哼了一聲,并不答話,也不動作,隻是站在門口瞪着厲鳴珂,怒視于她。
厲鳴珂叫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瞪着隻做瞧不見,微笑道:“怎麼了?”
多伽羅張口又想要罵,但是又顧及到玉樓坐在一旁,猶豫再三,還是進了屋中,往厲鳴珂所指的地方坐下。阿麗洛芙也跟着進去,卻見多伽羅伸出手來将那杯中的茶水飲了,面上現出一種嫌棄的神色:“姓厲的!你就是那這樣的茶水來招待客人麼!”
說罷還不待厲鳴珂有所回應,多伽羅便對阿麗洛芙道:“我先前吩咐你拿的茶葉,你去與我那套茶具一并拿過來,這位貴客救了你的命,這樣粗劣的茶可不能拿出來招待。”
阿麗洛芙見她這樣說完,自是聽了話退下,一時之間,屋中便又隻有三個人了。
這三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尴尬,玉樓靜坐不動,隻是盯着茶杯看,厲鳴珂則是緩緩沏茶,頗有興緻,而多伽羅則是将那茶杯捏在手中,在桌子上移來移去,發出極輕微的響聲。
是以這屋中一時之間算不得安靜,也算不得吵嚷。
又過了一會兒,那門上傳來剝啄之聲,玉樓下意識仰頭去看,卻聽得厲鳴珂喊了一聲“進”,阿麗洛芙就從門外端着茶具推門進來。
玉樓本以為那阿麗洛芙來泡,卻不曾想先前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多伽羅卻站了出來,竟是親自要親自泡茶。
玉樓并不好茶道,但也瞧過岑子佑泡茶,曉得這泡茶的步驟如何。她觀這多伽羅年紀雖輕,可泡茶的手法老道,頗為閑适自然,香茶美人,無端端更添風華絕妙。
卻見多伽羅不消一會便将茶泡好,雙手奉着送到玉樓面前,躬身道:“此茶一為謝客人今日的救下阿麗洛芙的性命,二來為今日我輕慢莽撞客人賠禮道歉,若客人願意原諒我,便請飲此茶。”
玉樓擡眼瞧了多伽羅一眼,見多伽羅雙唇抿着,偷眼觑着自己,瞧着有些緊張,又見她真心實意道歉,便也不再為難,伸手接過多伽羅所奉茶盞。
而玉樓剛端起此茶時就嗅聞到一股芬芳的茶香。她不像岑子佑一般見識廣博,知曉不同茶的産地和炮制方法等,但她在芥子居三年,也跟着岑子佑喝過不少茶。卻見這茶湯顔色濃郁,但細看又透亮清澈,氣息芬芳,便料得這必定是好茶無誤。
玉樓點頭道了一聲謝,接過這茶飲過,隻覺得這茶初入口時苦澀無比,叫她難以忍耐,可到得舌根處卻滋味一轉,便又反上層層的甜來,實在奇妙。
而更奇妙的是,這第一口苦下去之後,這第二三口便又不覺得苦澀到難以忍耐。
玉樓不禁奇了一奇,雙眼一亮看向厲鳴珂道:“這茶……這茶……”
厲鳴珂見她面上帶着對這茶的喜愛,便笑了一聲,對玉樓道:“這茶名喚‘不許人愁’。”
玉樓聽得這茶名字,先是一怔,而後撫掌笑道:“這名字取得确實妙。”
厲鳴珂又道:“你猜這名字是誰取的?”她話剛說完,多伽羅便哼笑兩聲,面上微紅,轉頭不瞧她們兩個,可是玉樓又如何瞧不出她面上得意神色,不禁想到了蘇萊妮拉,放柔了語調,微微笑道:“想來是多伽羅姑娘取的。”
多伽羅叫她說中,似是竭力壓制住那些得意,低聲道:“自然隻有我。”
說罷,多伽羅轉頭去看玉樓,卻見玉樓瞧着自己,心裡忽的有些慌亂,便又在椅子上坐下,一雙漂亮的綠眼睛就像碧玉一般,眼中盛着不安,收斂了方才的得意,對玉樓道:“今天的事是我做錯了,你向你好好道了歉,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就不生我氣了好不好?”
玉樓見她這樣真心實意道了歉,其實氣早就消了,又見她這樣怯生生問了,便搖了頭道:“你都說我是個‘大人’了,那我這個‘大人’有大量,自然是不生你氣了。”
說完,玉樓微笑着将茶飲盡,朗聲道:“多伽羅姑娘要道歉,我也要道歉。我先前說錯了話,我觀閣下,确實是‘字如其人’。”
多伽羅聽得她這樣說了,不由得從心中對她更生出幾分好感來。又見玉樓笑了,原本清冷冷的人更有了幾分生氣,不禁道:“你笑起來那樣好看,該多笑笑才是。”
這話一出,玉樓渾身一震,看向多伽羅,心裡頭突然又想起蘇萊妮拉來,隻是癡癡凝望着多伽羅的那頭金發不動了。
多伽羅見她牢牢盯住自己,心中頗為不解:“你怎麼不說話了?”
玉樓叫她一句話問醒,随即愣怔道:“從前有一個人也同你說過一樣的話。”
多伽羅追問道:“是誰?”
玉樓心潮如湧,閉了閉眼,壓下心中起伏不定的思緒道:“一個故人。”
多伽羅心中好奇,正欲再問,可話未出口,那衣袖就叫人一扯,卻是厲鳴珂。
但見厲鳴珂對她搖了搖頭,而後忽的另起話頭道:“說起來,玉姑娘初來此處,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麼?”
原來厲鳴珂見她面上露出傷懷之色,猜想玉樓因為多伽羅的金發和話語想到了那個人,便不叫多伽羅再問下去了。
玉樓曉得她有意打斷,便也微微一笑道:“現下倒沒什麼,不過有件事情确實是要麻煩厲……”
她那堂主二字尚未說完,厲鳴珂便道:“玉姑娘若是實在叫不出我的名字,便随旁人喚我厲掌櫃便是。”
玉樓聽得這話,目光在厲鳴珂身上轉了一圈,見這位厲堂主說這話時雖如方才一般氣定神閑,可一雙眼睛卻牢牢盯住自己,于是玉樓心中便也明白了。
——隻怕這多伽羅并不知道自己這位“姑姑”的另一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