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許久,白瓷相碰的脆聲敲碎這長久的默如水面的氣氛。
梁恒微微搖頭,起手拂袖為自己斟茶,随後緩緩說道:“暫還不能斷定是自焚,但能讓這十幾位女子一同消失,絕不是一人所能為之。”
一旁的宋婉還尚不能從梁恒方才給出的話中回神,想着那隆冬裡灼熱的大火,她滿胸沉窒,隻覺手指發麻,耳鳴目眩。
良久,宋婉才緩過來,重重舒了口氣,将一番苦澀與疑惑壓下心底,道:“大人說這番話,莫不是查到什麼?”
她說這話時眼睛緊盯着梁恒,細細看着男人俊美的眉眼,不落過一絲情緒的轉換。
因為早已坦白過,不要欺瞞,可宋婉仍不相信梁恒會如數奉上他的一切。
馬車悠悠行在回鶴京的路上,車帷被微風一撩,明亮的天光洩入略顯昏暗的車内。
梁恒輕笑一聲,那明亮的日光恰好攀上他冷峻的眉梢,平白為他淡然的笑意添上三分溫暖。
“我既是與你許諾全盤托出,你又何必懷疑我。”
前面的一場争執總算讓梁恒明白過來,這個女娘是一頂一的倔,也是一等一的聰慧。
他不避讓地與宋婉對視,思緒飄然,想到初見。
是梅熟之日,鶴京多雨。
梁恒衣衫不整地從金盤銀杯狼籍滿地的酒席中醒過來,入耳滿是窗外“啪嗒啪嗒”的雨落之聲。
尚未關緊的門窗飄入幾滴雨絲,梁恒朦胧地睜開眼,擡手抹去臉上的水滴,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嫌棄地推開壓住自己袖子的狐朋狗友,自己系緊被酒鬼扒拉開的衣衫,踉跄地起身,揉着酸痛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推開門走到屋檐下。
梅雨似如飛絮,密密地斜飛人間,古樸典雅的庭院裡芭蕉綠,牡丹紅,雨聲鬧,人聲靜。
站在門外男人人高馬大,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住從檐下滴落的水珠,任憑一滴一滴在掌心蓄成澄澈的小湖,忽而松手,水便從指縫流下,又好似落了一場雨。
雨水迸濺,浸濕了梁恒的衣角,檐下的青石闆長出一小片的青苔,托住梁恒墨色衣角上的雲紋。
靜立在風雨中,雨勢漸大,梁恒的衣衫不免略有濕意。昨夜的酒意在冰涼的雨中消退,梁恒昂頭看向烏雲滿布的鶴京城上空,烏黑的眼睫半掩住眼底的黯淡情緒,緩緩從唇間吐出一口氣。
回首看了看奢華房間内躺的七零八落的狐朋狗友,梁恒沒什麼感覺,隻順走牆角的青絹涼傘,走出宅院。
清晨一些小商們便已經支起攤子,吆喝着來客們進來吃餅吸面,寥寥白煙輕透地飄散在風中。
睡姿不佳的梁恒腿腳還沒恢複利索,拐進一個小巷子便扶着牆休息。
低頭看見自己的靴子踩在滿是污水的石闆上,行走時濺起的泥點子都在衣衫上,細密的雨水濡濕他半披的烏發,貼在臉龐,可謂狼狽至極。昨夜滿肚子酒水,今早又是滴水未進,梁恒胸中堵着一口氣,覺得眼冒金花。
踉跄着向前撲倒時,一股穩穩的力量拉住了他。
有人在市井喧嚣聲中,聲音如雨水一般清涼:“小心。”
梁恒避免了自己俊臉撲地的慘狀,眼前恢複了一絲清明,撿起落在一旁的青絹傘,偏頭看向來人。
那人亦是撐着青絹傘,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着一身白衣,微擡的傘邊露出一雙溫和平靜的眼眸,一縷青絲垂落素淨的臉龐,仿若水中白蓮。她透過層層雨簾,淡然地與梁恒對視。
許是确認他沒事,她松開握着梁恒的手,留下一句:“這巷子路滑,公子多加小心。”
手腕的暖意瞬逝在雨天裡,梁恒看着那女子翩然消失在雨幕後,一早的焦躁不知何時變成怅然。
淋了一身雨,梁恒方才回到院子裡,坐着甯王府的馬車離開。
數日後,他收到暗衛的消息,說道那曾被胡少卿定罪的江湖殺手曾住在蟬坊。
即日,天色放晴,梁恒再次來到雨日相逢的巷子口,看着那日的女子背着一筐藥走入蟬坊的一小間院子。
她面不改色地路過梁恒,汗水濡濕了烏黑的鬓發,依稀能從撩起的粗布衣衫看到女子微微曬黑的皮膚上有一道道血痕。
許是看到梁恒繃緊的神色,暗衛道:“這女子是不久前住進蟬坊這邊的,身邊帶了個婢女,據暗衛三說,她是個女醫。”
女醫?
梁恒稍稍驚訝一番,原以為是個嬌滴滴的女娘,看來不是。
隻是女醫,若沒有膽量與醫術,恐不能擔任,說不準是個江湖人。
梁恒沉下眉眼,看着遠去的背影,問:“可查出是什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