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節目組想要的核心。
反倒樸晚局外人一個,那些越講越脆弱的受難陳詞她是半句都沒聽進去,食得鹹魚抵得渴,要真說起來,哪行都談不上真輕松。
不過樸晚沒打算争論什麼,也沒必要給什麼明顯的态度,幹脆眼神閑閑一飄,找别處打發會兒空白。
鏡頭外一方角落被桌椅擋了些視覺,小片安靜的區域裡有幾個熟面孔坐散着——
梁妤在,柴安在,江芥在,幾位好友公司的小員工也在,除此之外還有...
還有一襲嵌在邊角裡的黑衣,避嫌避談似的跟人群扯開了小段距離。
小程館長?
她意外地眼皮一跳,搞不清是哪根神經先一步發了功。
-什麼時候回來的?
雖然吃吃喝喝未必都進正片,可這一眼從開始就掃得就沒道理,哪怕是純粹出于放空的目的,真被問起來也不怎麼好開脫。
礙着這邊還開着機,樸晚飛速一折視線,把注意力擲向節目組堆在一側的桌椅擺設上,擺出一副認真琢磨空間利用的樣子。
“怎麼啦,經理...”
鄭知周其實早就留意到她略顯疲态,起初不好開口,這會兒終于還是憋不住,語氣小心地試探了句。
“哦...”樸晚唇角一擡,極其自然地挪回視線,“...突然在想,要是那種桌子給夜露樓下用能是個什麼效果。”
她說話的時候還配合着一擡下巴,虛虛示意了下節目組用來布置二樓的臨時裝潢。
“樸老闆要是看中哪個,錄完打個折出你...”一個收器材的工作人員正好聽見前一句,吊兒郎當地接話,“正好我們收工也省得搬走了。”
這人前期踩點時她見過幾次,算是節目組這邊對接的老面孔,說話嘻嘻哈哈,開玩笑多半靠着點私下熟稔撐起來的分寸,不惹人煩。
樸晚笑着搭了兩句不鹹不淡的閑話,随後端起冰飲走過場似的又給自己灌了一口。
一切演的水到渠成。
接下來她隻要輕描淡寫地把嘴裡這口咽下去,再打起十二分精神坐等收工就行。
可液體落喉入胃,意識卻像失了重似的胡亂朝上飄。
她剛才不經意間又說到了夜露。
夜露啊...
夜露,夜露...
就連江芥也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兩個字是她靈光一閃的産物,好記不說,還字面暗合上了二樓那塊露台,看圖說話。
再者退一步,新段新章,新人設新餐廳,用什麼起名都不奇怪。
然而不是的。
她沒把這兩個字的來路完完整整地攤開對誰講過。
從未。
那應該是自己畢業沒多久,打着節約租房開支的旗号,和程莫霄合住在一個不隔音的單間公寓裡、并排躺在一張窄床上,絮絮叨叨地用一個又一個“如果”做開頭套出來的。
「如果讓你開一家餐廳...」
「如果我能開一家餐廳...」
「...」
即便這堆假設聽着像夢話,可程莫霄還是一闆一眼地幫她做拆分,說自己要是按着彼時既定的職業規劃一路走下去,獎項,主廚,興許再之後就能在曼哈頓開家帶露台的餐廳,做fine dinning。
叫——
“叫夜露,le soir...”印象裡程莫霄原話就是這樣說的。
這句很短,樸晚斷不會記憶出錯。
可要知道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頓,開餐飲不僅意味着要用到很多很多資金和人脈,更需要占大頭的氣運。
那時她好像還調侃過程莫霄職業病差不多得了,自己又不是什麼小說女主,哪至于還是空口白牙的事就被介紹得這麼有鼻子有眼的,誰信啊...
可笑的是,樸晚自己信了。
隻不過陰差陽錯,她沒有把夜露開在紐約,而是把一紙舊稿挪來了濱城...
一個後來跟程莫霄拜過廟,逛過老街區,也臨時改計劃在碼頭邊住了一晚民宿的,唯一一次長途旅行過的城市。
原以為自己這段理應配個“孤注一擲”,“死扛出一線生機”的标題,可如今再想,把原因封裝成一個聽起來足夠清白的、和城市的緣分,再藏進所謂“冥冥之中”的話術裡,對外美其名曰讓自己從頭開始...
可要她怎麼承認呢?
承認自己在天平上用來給夜露做配重的,從頭到尾就不是什麼狗屁大局,不是什麼腦子過電的靈感,更不是她哪門子的事業第二春,而是——
一個人。
哈啊...
頭頂的串燈照得人有些不辨光感,樸晚不自覺地用指腹沿着吸管那個軟折的彎頭一節一節摸下去,摸到最後她又低頭啜上一口,繼而得體地看向這會兒正應付提問的嘉賓,好像真的有被對方話裡話外的内容觸動到什麼。
其實她壓根就沒在聽。
從問題抛出來的第一刻起樸晚就下意識地開了屏蔽,各自領域風馬牛不相及,實在讓人共鳴不來。
反觀她把剛剛那個明之又明,事關夜露的結論在心裡又咂摸了好幾遍...
-不,自己是不會認下的。
玻璃杯還被她掐在手裡極小幅度地轉着方向。
-死都不會認。
一桌餐品做得雖然賣相一般,但整體好味,眼瞅着大部分盤碟都快見底,嘉賓一衆也吃得開心,唯獨樸晚面前的碗筷始終撂得穩,好像一桌都入不了她的眼,隻認那一杯順口似的。
熟悉的人了解她那點飯量沒帶情緒,不太愛吃東西是真,可就職業基礎而言,一個識得萬千風味門道,甚至在米其林守過一輪星星的chef,斷不至于在這種成分清清楚楚的軟飲上過多留戀。
若非樸晚的味覺出了岔子,那就難免讓人懷疑會不會接下來要無縫銜接出一段帶貨口播。
不過沒那個安排。
“這杯...是什麼做的?”察覺到幾道目光不約而同地看過來,她認真又沒那麼認真地點了點杯身,開口一提。
臨近行餐結束,這一問多少有點暴露沒話找話的本意了,其實樸晚不止嘗得出來,甚至在這個基礎上還能把混進一杯的其他主味用料猜個六七成。
如果沒判斷錯,這杯應該是去掉酒底的鳳梨可樂達,把椰子奶油的比例壓得很低,反倒補了不少...
-菠蘿濃縮汁。
“用的是菠蘿果汁。”席答用那雙清朗端正的眉眼笑了笑,繼續回憶做法道,“我記得還添了節目組給的椰漿罐頭和菠蘿丁,就是量有點不夠,均下來椰味沒那麼濃...”
“...但還是很好喝欸!”鄭知周邊捧着杯邊适時跟了一句,語氣誠懇又讨喜。
她一起頭,其他人也立刻接上彩虹屁,場面瞬間又被翻得熱熱鬧鬧的。
沒搞清是無意間通了哪位段子手的任督二脈,說着說着也不知怎的,話題三言兩語就從菠蘿跳到家常菜,最後神展開到海外中餐殿堂級地位的“左宗棠雞”身上...
飲料裡沒有加酒精,卻似乎人人都沾了幾分微醺,談笑聲一陣低過一陣,氣氛也已經無限接近事實尾聲了。
有迎風醉,自然就有迎風倦。
然而隻有樸晚還困在那杯歪歪扭扭的軟飲裡打轉。
菠蘿、菠蘿、菠蘿——
她當然知道是菠蘿,可自打成分被人一句點明後,似乎就有着什麼脫軌的情緒乘着甜味一路滾進心腔,泛起一陣說不清的漲悶。
樸晚面上仍然是那套歲月靜好的傾聽姿态。
手指卻撚在吸管那節帶褶的彎頭,一遍遍試圖壓出個角度剛好的折痕,可惜不管過程中如何用力,那段軟管最後總會翹起一個微妙的弧度,怎麼都按不扁。
是啊,怎麼也按不扁...
念頭一浪大過一浪,卷着指尖上那點執拗,一路敲鑼打鼓,朝意識大肆進犯。
她明知不該,卻終究還是悄悄低下頭,貼着膝側,不顧對錯地快速敲下幾個字符,發送,息屏,然後把神思銜接回到餐桌上,笑意微微。
此端滅,彼端亮。
嗡嗡——
手機震了兩下,斑駁的牆面壁紙上彈來一顆消息氣泡。
程莫霄淺瞄了一眼概要内容,随後沒什麼表情地把手機翻了個面,擱在一旁。
她安安靜靜地理了下碎發,看起來像是完全無動于衷。
可是沒出幾秒,程莫霄又不聲不響地拎起屏幕,拉低亮度,盯着對話框裡的那幾個字讓視線停了一陣。
是停了好一陣...
樸晚:【u sweet like pineapple】
嗯?
什麼呀...沒頭沒尾的。
心裡話雖然挑三揀四的,但她還是拇指一點,對着疏疏涼涼的春風,默默把消息加進了收藏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