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遲正待要追,腳步突然一頓,順着身旁一棵樹幹向上望去。
枝葉間隐約可見黑色人影。
好大的膽子。
景遲眸色一轉,不再去追那偷聽的侍衛,若無其事地沿側路出了府,順便甩掉了身後跟蹤的謹王心腹。
來到一隐蔽處,黑衣人現了身,折膝拜倒:“老奴拜見小主人,我等僞裝劫匪已全數脫身,請小主人放心!”
景遲擡手虛扶了一把,将人請起,“沒事就好。這幾年,白家受委屈了,但是,良叔,你不該擅闖刺史府,謹王也不是吃素的,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
黑衣男人幾乎落下熱淚,“是老奴魯莽了,可是,小主人又何嘗不是為了血債冒險出宮,喬裝跟在謹王身側,枕戈待旦。自先皇後仙逝,我們白家靜默蟄伏了這麼多年,如今能為小主人效力,為太子殿下效力,是白家的榮幸。家主大人很想拜見小主人,不知小主人……”
“外公仙逝後,舅父一人撐起偌大家業不易,孤理應當面問安。但此行眼線衆多,舅父抛頭露面恐招禍患。”
“小主人為了大業易容在外,家主大人又怎會貪生怕死、躲避一隅?若不是小主人一直暗中護佑、運籌帷幄,白家早已被那桓……被那賊人滅頂,京城的局勢家主大人已知曉,如今正當生死存亡之際,我們無論如何也是坐不住的!”
景遲輕輕吐出一口氣,似是壓下不該有的心緒。他伸手掀起白文良的衣領,裡面露出鮮紅的裡衣。
“紅衣勝血,可洗冤仇。”
白文良落下眼淚,“當年東宮裡多少白家好兒郎,都被誣陷至死,這場仇不能小主人一個人報,白家必須出力。”
“好。你們就跟在車隊附近,助孤一臂之力。”
“多謝小主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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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不在,盛霓便先去禮部官員下榻之處看望徐晏,衆人皆知徐晏自幼入宮伴讀,與嘉琬公主有同窗之誼,都不見怪。
一路上所遇官員、從人,無不對盛霓誠心恭敬,與剛出發時的敷衍态度大相徑庭。
晚晴又得意又唏噓,小聲咕哝:“這些人先前瞧不上小殿下無權無勢,如今倒還知恩圖報,感念小殿下的救命之恩,總算有些良心。”
盛霓聽着受用,嬌嫩的面龐染上苦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從前本宮與姐姐事事低調謹慎,可到頭來,姐姐還是沒能躲過殺身之禍,可見,本分度日是行不通的。”
晚晴不由看向盛霓,隻覺小公主仿佛在短短幾日内長大了不少,神情間的稚氣褪去了七八分,目光柔和且堅定,愈發有公主風範了。
主仆說着話便到了徐晏下榻之處,徐晏在沙暴中為拉住盛霓,手臂脫了臼,臉上也被碎石刮破了皮,這會子正對着銅鏡上藥呢。
見盛霓親臨,徐晏連忙起身,恭敬行禮:“嘉琬殿下,怎可纡尊到臣這裡……”
“徐九公子與本宮是多年故交,如今故人為救本宮受傷,本宮若連探望的禮數都沒有,豈非太過薄情寡義?”
盛霓笑中含着促狹,自然而然地取過藥霜,親手塗到徐晏臉上。
“這可怎麼得了,”盛霓瞧着徐晏臉上那道血道子,又心疼又好笑,“徐九公子可是我們燕京城第一美少年,若是為了救本宮就此破了相,不知多少京中女郎要記恨本宮了。”
徐晏佯作嗔怒地斜了小公主一眼,“嘉琬殿下出門幾日,倒是學壞了,淨拿在下取樂。”
盛霓抿唇而笑,仔細塗好了藥,收起藥霜,“不說笑了,徐九公子有這玉容紅夏霜,自然不會破相。等回到京城的時候,又是翩翩美少年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大方自然,反倒是徐晏,被姣美絕麗的佳人随口揶揄,居然臉上發熱,不由帶出些嗔惱的意思:“公主定是被他帶壞了。”
“被誰帶壞了?”一個清沉的男聲從門外響起。
盛霓和晚晴還沒反應過來徐晏所言何意,就聽有人不請自來。
一轉頭,就見那人一身輕甲,箭步矯健,身形修長,隻看儀态便已賞心悅目。
“白夜?”盛霓詫異,他也會來看望徐晏?從前這二位可是一見面便吹胡子瞪眼的。
盛霓還沒原諒他的不辭而别呢,見他來了,立時收了笑意,背過身去,手上擺弄着藥盒。
景遲瞥見小公主的反應,臉色也不大好看,又瞧了瞧徐晏臉上的藥霜,酸道:“都說徐九公子文人矜貴,原來破了點皮都要勞公主殿下的大駕,末将一介粗人今日開了眼界。”
這夾槍帶棒的,徐晏簡直莫名其妙,“公主體恤下情,到了白大統領嘴裡,全然辜負了公主的一番善良美意,在下聽着都替公主不平。”
景遲瞧見他倆在此溫馨小意,本就臉色難看,沒想到這個徐晏還敢還嘴了,“徐九公子不要曲解末将的意思,末将習武之人,不懂文人清貴,若有冒犯,還望不要和我這個武夫計較。”
徐晏心道你是武夫?天下人誰不知太子是難得文武雙全的奇才,他當真不明白景遲在這兒發什麼神經。
盛霓還是側對着景遲,頭也不轉,别别扭扭地道:“白統領,你熟知筋骨脈絡,勞煩替徐公子瞧瞧,他為了救我,手臂脫臼了。”
徐晏眉心一跳:“随行太醫正在診治其他傷患,在下區區小傷不礙事,安心等太醫過來便是了,不必勞煩白……”
話未說完,景遲已經捏住了徐晏的手臂,徐晏心知不好,連忙咬緊牙關。
“啊——”
太子這厮公報私仇,下手黑極了,寒冬臘月裡,活活将徐晏疼出了一身冷汗。
“接好了,不謝。”景遲面無表情地道。
徐晏按着餘痛未消的關節,怨念地瞪着景遲這厮,還真擠不出一個“謝”字。
景遲看向盛霓,小公主側臉緊繃,粉唇也抿得緊緊的,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
景遲心中暗歎,開口道:“殿下,此處徐公子已無大礙,末将護送殿下回去。”
盛霓卻道:“此處乃是刺史府,哪裡用得着護衛,本宮自己回去,白統領請便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晴隻得匆匆跟上去。方才還感歎小殿下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怎麼一見着白大統領,立馬打回了原型呢?這般小孩子鬧别扭的作風,同方才可真是判若兩人。
盛霓離開,景遲也沒有留下的心思,擡腳便要跟去,徐晏叫住他,忍痛關上了房門。
“臣的太子殿下!你瘋了!你真追過來了?東宮那邊怎麼辦,被聖上發現怎麼辦?到時候,一切就全完了!”
“孤追上車隊,是要去一趟鏡花水月。”
“什麼?你不是為了……”
不是為了嘉琬才……
“孤要拿到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鏡花水月一定有,但若派旁人前去,他們定不會給,必須孤親自路面,才能拿到這個消息。”
徐晏凝眉:“什麼樣的消息?”
“栽贓孤勾結邊匪的證據,隻要拿到這個證據,當年被剿殺的東宮舊部才能沉冤得雪。”
徐晏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當年臣身份暴露之時,是太子殿下将事壓了下來,保住了臣的性命,也保住了徐家滿門。從那時起,臣便認定太子為主君,臣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看錯人。既然你決定為了舊部的冤屈冒此奇險,臣,也唯有肝腦塗地。”
說罷,徐晏從行裝中取出了一個小瓶,鄭重遞給景遲。
“易容丹,都在這兒了,省着點用。還有,你先前舊傷複發,再用易容丹時,副作用會更強,自己當心些吧。”
景遲接過小瓶,眸色古靜幽邃,“你雖是前朝舊人之子,可孤自始至終信你。難怪徐首輔慧眼識珠,認你為嫡孫,将你保護至今。此事若成,孤定不負你的大功。”
徐晏揮揮手,懶得聽這些虛言。自己追随當朝太子,不過是折服于其至熱至誠的心性,哪怕這心性用看似陰暗的手腕掩蓋。他追随的是未來的明君,是天下的雄主,至于雄主姓什麼,徐晏不在乎。
“對了,”徐晏忽然想起一樁小事,“方才聽清掃現場的仆役說,嘉琬丢了一條什麼項鍊,你若從謹王那裡先領回來,獻給嘉琬,說不定能讓她消消氣呢。”
“什麼項鍊?”景遲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好像是南陽玉的。”
景遲神情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