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一筆一畫,筆力蒼勁凝重。“清水兮盈盈,蘭葉葳葳/幽水兮脈脈,蘭澤猗猗/岚光兮袅袅,素花馨馨。”
他輕聲一歎,幽幽念誦。“猗澤,取自詩中猗猗蘭澤,形容女子容貌美麗,品德高潔,望陛下追封窦夫人為猗澤君,以表彰她的德行,寬慰大将軍喪妻之哀情。″
"當,當然要封!窦夫人,是好女子……”我思緒被牽扯着,漂浮在那日元夜【元宵節】,說話斷斷續續。
心中沉悶酸脹。她有沒有記得我?有沒有,想起我來?
窗外的蟬停了片刻,又賣力地鳴叫。
“太傅也去嗎?"我問得沒頭沒腦,太傅略一錯愕,明白過來。“是,各階官員都去了。等内史拟好诏書,微臣便随侍中一起去大将軍府吊唁,宣诏。”
大家都去,就我不能去。一股酸澀從胸口蔓延上喉間。
我喉嚨哽了一下,将視線轉到一邊。“下雨了,太傅不要打濕了。"
屋瓦上,雨滴如豆,由輕變響,頃刻,檐間大雨如瀉。
濛濛然,鱗鱗千瓦,房廊殿台,如層巒疊嶂,上下一白。
我默默用完午馔,望着廊外雨空水霧,狠狠歎一口氣。
眼前,隻有黑暗。鼻尖,嗅到冰冷的氣息。
幽暗裡浮起一層波光,像一抹垂落的月光。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趨前兩步,又倒退回來。在哪裡見過……我見過嗎?相似的一幕,浮現在腦際。
在梅樹下的女子,也是這個樣子,這種姿勢。
不,不是她。
露出的部分,異常的白皙,白得像凍住的月光,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她是誰?我恐懼又好奇。想知道,又怕知道。
我畏畏縮縮地移步。她散着一頭濃發,柔婉地躺着,面孔上遮着幾縷發絲,靜得像一幅畫。麻木,凄寒。
縷縷寒涼從腳底升起,像枯藤蔓草繞上我身體,絆住我腿腳。
我想,我知道她是誰。她一身軟軟的,好像沒有骨頭,卸去關節的木人偶。
帶着寒意的風吹過她的衣裙,揚起她的烏發,麻痹了我的唇舌。
窦夫人!是她,是她!
她怎麼在這裡?她該在大将軍家裡,她還沒有埋。
我告訴自己不要怕。她已經死了,完完全全死了,就像趴在虎魄【琥珀】裡的飛蟲。活人比死/人可怕,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我做錯了,做錯了!"我扯開嗓子,對她說了好多好多。
"我該殺你的!烏衣郎說你要死!你這麼快就死了!我該殺死你,殺了你,救小真!
"小真沒了!你也沒了!我,該殺你的!殺了,多好啊!"我嘶叫,哽咽,眼裡氫氤着霧氣。
就在這時——
好像被風吹拂,她的衣袖飄了一下。
脖子慢慢地扭動。
她的臉,朝我轉了過來。
入目是一雙空茫無光的瞳眸,雪白的面龐,美麗卻毫無生氣。
她動了,她笑了。
一彎淺笑,像古舊面具上綻開的裂口,輕輕分/開她的雙唇。
除了那絲笑,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可憐,又可怕。
幽微的女音逸出,像抖落的雨滴,帶着潮濕的冰涼,從半開的唇間劃過。
"真的,嗎?陛下,也想——殺姎【古時女子自稱】?"
“也?”
雙腿再支撐不住,我摔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後爬。
爬出兩三步外,後背撞上一個人。
心間猛跳,我僵硬地回頭。
迎頭撞進一雙黑森森的眸。是盧沛!骠騎将軍盧沛!他就站在我背後,直直沖着我笑,望着我的眼眸裡,漆墨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