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從眼前淡去,腦中隻旋着那抹粉,如殘敗的紅葉,浮在水面,漂着,蕩着,疲倦地,半沉半浮。
我若有所悟,目光緩緩挪到衛将軍臉上。
衛将軍,此刻正注視那些女子。他的眼神在她們身上逡巡,延展 ; 一貫沉毅的瞳眸,也慢慢地,浸滿了溫柔。
我不知他看的是人,還是新衣裳。
我看着他,看到了小侍衛。
不一樣,卻又一樣。
他倆的臉,逐漸重疊,合到一起。
"啊!”我的心都要跳出來。
我騰地站起。
"太子!"聽到喚聲,我清醒了一半。所有人都停下,盯着我。我像冒失地鑽出密林的小鹿,暴露在刀林箭雨下。
頂着他們詫異又掃興的眼神,我手抖了又抖,說不出一句話,一個字。
衛将軍朝我凝視,眸底,諱莫如深。
"碩兒!坐下!"一道淩厲的目光,沉沉地壓下。
父皇從不問我要什麼,要做什麼,他隻要命令,讓我順從。
我似夢似醒,重新坐下。
曲樂暫止,再起,衆人重拾歡聲笑語。
酒酣耳熱,烹熟的獐脯,在人們期待的目光裡,鄭重其事地端了上來。
肉脯置于雕花大方木盤中,色澤紅亮,異香撲鼻。
掌刀人不斫不削,快刀剔骨,切片,分肉。刀法又快又利落,一氣呵成,衆人齊聲喝彩。
肉片放入各個紋漆食盤中,由宮女們依次奏送。一衆人謝恩,大快朵頤起來。
沒有人理會我,我好像遊離在衆人之外,滿案的菜肴似乎都失去色彩,隻是平淡乏味的點綴。我一昧盯視掌刀人,瞬也不瞬。
心在胸膛狂跳,我的皮膚像着了火,渾身都被高溫炙烤。
對方膚色偏黑,穿着靛藍布衣,腰間紮根黑色繩帶,頭發草草束起,額前綁着同色藍布條。簡練的衣着,好像銳利的筆鋒,勾勒出強健精悍的外形,透着一股北蠻似的野性。
但他的臉,我看不真切。
天清氣朗,大殿之上,一片光明。
他視線向下,略低着頭,臉上籠着一層迷霧般的陰晦。
我一直,一直看不清楚。
不論是在黑夜,還是白天——
目光移不開分亳,我忘卻了何時,忘卻了何地,忘卻了自己……
光線暗了幾分,烏雲飄過。
衆人不以為意,繼續談笑吃喝。
一刹昏黑,如巨大的黑幕籠罩天空,黑暗鋪天蓋地,似墨如夜。衆人悚然,遊疑不定。
"掌燈!掌燈!"内外一片漆黑,掠過一陣急步。宮女秉燭,點燈,殿内又輝煌光亮。
“諸位不必驚慌,一時天象而已……”父皇恢複冷靜,矜持地笑笑,“可不能壞了雅興!"
他令女樂【歌舞伎】行酒【注,依次斟酒】,歌唱助興。燈火下,我眸光鎖住掌刀人,緊緊,癡癡。
黑暗降臨時,我看到一雙發光的瞳眸,熒火微閃,幽亮詭谲。
下一刻,父皇一聲暴喝。“這是——什麼!?”
他怒氣沖沖,衆人頓住。循着父皇視線,原本盛獐脯的食盤,裝着一團黑糊糊的,不知什麼東西。
“誰幹的!是誰!"父皇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不僅是我,衆人都驚出一身冷汗。無人應答,四周瞬間死寂。
父皇咬牙切齒,目光咄咄,逼視着滿堂人臣。一片死氣沉沉,忽聽一聲哼笑。
像葉間猝然抖落的宿雨【經夜的雨水】,我打了個冷噤,後頸涼飕飕。
目光齊刷刷轉了過去。
掌刀人在笑。
低低的嗤笑,從他齒間不斷洩出,陰冷,扭曲,像莽草間潛行爬/動的蛇。
四周氣溫降到冰點。
掌刀人慢慢擡頭,露出一雙哞子,晦暗,冷蔑,溢着絲興味。
"三千鐵燕軍死亡的滋味,陛下不想嘗嘗麼?″
暗沉的聲線穿透我耳膜,直抵我顫栗的心間。
父皇瞳孔震顫,手狠狠一揮,掀翻食案。
"你!是何人!"
父皇目光陰霾,冷鸷。掌刀人又笑,伫立着,睥睨着主位的父皇。
"陛下親封的前鋒校尉,竟——忘記了嗎?"
父皇盯着對方,雙眼越瞪越大,大到眼眶像要崩裂。“不、不可能!來人!拿人!"
父皇連聲驚呼,儀态盡失,一個不穩,栽倒在玉座上【注,即禦座】。
"陛下!"衆人駭在當場,衛将軍拔劍而起。
一刹風吹燈滅,黑暗撲面而來,浸透肌骨,黑色洪流噴湧,席卷天地。
黑暗洶湧,綠光乍現。我本能地窒息,繃/緊。
(待續)
(2024年8月2日20:55獨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