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祭後,又獻臘脯【注,幹肉】。臘獵所得,禽獸都做成臘脯,分裝入不同祭器 ; 大塊的盛于俎【注,一種祭祀禮器】上,小塊的放在笾裡【一種祭祀禮器,比俎小】,統統奉于百神【也稱八神】。
“這個完了,我可以吃了嗎?"我咽了口唾沫,輕聲問道。
常詢眉毛一挑。“還沒完呐,祭完百神,就得祭先祖了。"
“哪裡是西邊?哪裡是烏山?″
登上車辇前,我最後一次眺望。遠處的山峰,高低交錯,宛如剪影,黝黑深邃。望不穿,看不透。
宗廟。祭台之上,備好各種祭禮。
父皇焚香沐浴,穿戴冕旒,十二章服。我也随他,換上峨冠博帶。
大樂聲起,典雅莊重。盛大的儀仗。擁簇着帝王,緩步踏上織錦鋪就的禦道。
敲鐘鳴馨,擊鼓吹笙。我們坐于堂前廊下,宗親公卿坐在側階,觀賞祭祀舞樂。
中庭,樂舞人排成數列,揮動彩綢舞袖,雍容不迫,收放自如。
他們邊唱邊舞,俱進俱退,合聲整齊優美,舒緩莊重。
我呆怔端坐,靜靜看天。
清豔的藍天,沒有風,像結冰的河面,稀薄的日光隐匿在冰層之後。
一眼空空的藍,什麼也沒有。
望着天空,張開手掌,玉蔥般的手指,也是空空。
天色漸灰,漸暗。
暮色在天邊徘徊,不動聲色地墜落。
“碩兒今日做得很好,沒出一點錯。"父皇誇獎我。
我今天,有做什麼嗎?隻記得,跟着父皇,不知彎了多少次腰,拜了多少下,叩了多少個頭。
入夜,常詢精挑細選着明日我穿的禮服,在服色和紋飾上極盡挑剔。
“怎麼,明天還有啊?"
"明日是臘會,臘祭後要舉行宴會,陛下會在宴會上賜臘,就是把祭祀用過的肉脯分給大家,是一種隆重的賞賜……”
"别人吃過的東西,還可以吃嗎?"
唇舌伶俐的常詢,一時半刻也啞口無語。片刻之後,他含混着搪塞。“神吃過的東西,人吃沒有事……"
一旁傳來太子妃悠柔柔的語音。
"神明享用祭品,也賜下祝福,所以祭禮之後,陛下要将祭品分賜給宗親和臣子,讓衆人分享這份喜悅,共享——一起享用神的祝福。"她不急不緩地說,目光在我臉上轉了轉,一縷微笑如淺淺的漣漪,從她的臉龐滑過,停留在嘴角,似玉立枝頭的木蘭花,纖塵不染。
從夜的深處醒來,閃爍的燈影,一點一點朦胧,被晨曦覆蓋。
天色大明。君臣,宗親,齊聚一殿。
泱泱滿堂人,落在我眼裡,皆面目空白,身形模糊。
我的目光在座席間探尋,充斥懵懂的疑惑,好像在雪中尋食的幼/雀,四顧茫然。衛将軍……
就在那裡,坐姿挺拔,山水無言,也不減巍峨。
現在,他離我更近。
望着他,我的目光漸漸明淨,開朗。
樂鳴,舞起,舞姬們衣袂飄飄,舞姿翩翩。
曲樂動人,餘韻綿長,一舞長袖,又一舞折腰。
筵席上,酒漿美馔流水不斷,層層累疊。父皇動了箸,座下才享用。
一口佳釀,一口美食,觞籌交錯。羊炙兔羹,五谷果脯熬制的米粥……碩大精美的金盤【注,金屬制的盤子】,盛着脍好的金鯉,由兩個庖人擡了上來 ; 紅白相間的魚肉,薄如絕縠【注,最薄的絲綢】,晶瑩剔透,擺滿一盤,宛如玉蓮盛開。
席間傳出連串驚歎。"這是洛泉之鯉!極品呐!"
"我看,足有三尺!"
“不止,不止!”
"太子,這是專門從洛泉,破冰求得的金鯉,”常詢俯近我耳側,“殿下多吃些。”
庖人将鯉魚片分盤【注,盤】,長相嬌俏的宮女娉婷而至,把最肥美的部分獻予父皇,餘下的送到衆人案上,依序由高到低。
她們身上的宮裝,也是嬌豔的粉色,和大殿的氛圍一樣明亮歡快,領袖襟邊綴着淺淺的繡花暗紋,随着身姿擺動,若隐若現,宛如初春花朵,半開半合。
常詢夾一片魚,蘸一點醢【注,用蚌蛤肉或其它肉沫腌制發酵而成的珍醬】,遞到我唇邊。我目光頓在她們身上,遲遲未動口。
花影綽約,我雙目呆怔,好像定住一般。
"太子?"
半晌,我才嗫喘着唇,澀澀發聲。"她們,穿的什麼?"
“宮,宮裝呀!”常詢躇蹰一二,嗓音慢了三分。
“宮裝?”
“是!宮中新做的冬裝!"常詢觑着我的臉,琢磨又琢磨。
我的眸光停滞在粉色宮裝上,微微暈開,一片朦胧。
落雪大片大片,積了一層一層。
小侍衛偷偷摸摸,給我帶來一件宮裝。
粉色衣裳,一看就是女服。
我是男兒,不是女娘!
我哭鬧了很久,他說了一句。"你不穿,就不帶你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玩。我哭哭啼啼地答應。
但我不會穿,他把衣裳往我身上裹,略顯笨拙地替我穿上,似乎也是第一次做。
我極不樂意,扭扭捏捏站在他面前,他的雙眸立刻亮了起來。
過後,他經常偷看我,一雙眼熱灼灼的,好像一對跳躍燃燒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