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彌漫,夜森然,半掩我的視線。冥冥,不見天。
空氣,潮濕而混/濁。我蹒跚踱步,腦子裡也像浸着水氣,潮/乎乎,霧蒙蒙。
幽暗處傳來調谑聲,嘻嘻哈哈,輕率地闖入我的耳内。
前方支起一座大帳,門帷卷起,忽明忽暗的燈火裡,光斥着酒氣,腥/味,和燕脂粉香。男男女女,勾肩交頸,身影錯雜。
五六個男子,中間還雜着兩三個女子,圍着一張案幾,上擺着一大一小兩張正方形黑漆木盤,大的漆盤上刻着蜿延曲道,不知是山川還是河流 ; 他們輪流往小木盤上擲一個菱形銅球,然後在大漆方盤上行棋走步,不時擊掌,喝彩叫好。
銅球嵌金錯銀,中心鑲着赤玉【注,紅瑪瑙】,在明暗的火光下,閃爍出細膩的光澤。
烏衣郎站在案幾的一端,身上挂着一個水蛇腰的女郎。
他一隻手半摟着她,另一隻手随随便便抛出銅球。銅球敲落在木盤上,滾了幾滾,停下,又激起圍觀者一陣喝彩。女子雙手環着他脖子,像條盤/繞的蛇,發出一陣嬌笑。
"大人,又要赢了呢!"
他沒瞄她一眼,大掌緊箍着她腰/肢,冷聲一哼,抓起案邊的酒爵【注,三足飲酒器】,喝了一口。
“主人哪有不赢的!”邊上一人接腔。他們都穿着一樣的衣甲,面容同樣模糊不清。
烏衣郎從女郎身上抽/回了手,一邊喝酒,一邊在盤上行棋。
女子還在笑,笑得水波湯漾。
烏衣郎挺起身,看别人擲彩,走棋。擱下酒爵,他一手摸着下巴,眯起兩眼緊凝木盤,像在鑽/研行軍打仗用的輿圖【注,地圖】和陣圖【擺陣圖】。
倏忽,他眉頭一挑,陰笑起來。“老不死的——在下蠱呐!”
“下鼓?”女郎顯然沒聽明白。
我也沒懂,在心裡琢磨又琢磨。
烏衣郎兩手撐在案上,目光冰冷,幽長,冷得疹人。“一個南,一個北,一個兵精,一個人多,到頭來——”齒間一字一頓,咬合,吐出,“誰,會吃掉誰?”
一時之間,戾氣四濺。
女郎嘻嘻笑了兩聲,一雙藕臂攀上他脖頸,身子貼在他身上,軟/滑得像蛇。“大人,别說打仗的事了,說些好玩的嘛!″
“是啊,到頭來赢的,不都是主人?″有軍士順勢說道。
烏衣郎沒表态,大手扣住女郎下巴。“你覺得,什麼好玩?″
捏着她下巴,他盯了片刻,我瞧見他眼底灼燒的兩團火,越來越亮,然後,将唇用力湊了上去。
眼裡進了水,是下雨了嗎?更多的水溢出來,流過我的腮邊,沖涮着我的視線。
眼前,一片薄霧。我用手遮住雙眼,調笑聲依舊強烈,湧進我的耳朵。蒙住眼睛,捂不住耳朵。
擋上眼,也停不住眼淚。壓抑的低鳴從指縫間滲出。
“不要在外面哭,進來!"他的聲音不輕不重,直入耳膜,聽不出喜怒。我呆呆怔怔,放下擋眼的雙手。
他們都盯着我看,一道道寒光射到我身上,凜冽,警覺。我躲避着那些視線,一偏頭,卻看見烏衣郎懷抱的女郎。
她正用一雙美目斜乜着我,挑起的眉尖也透着三分涼薄。
而烏衣郎手還停在她身上,雙眼瞥着方盤,對我看也不看。
我還未張唇,女郎早開了口,嗔聲嬌語。"大人,她是誰?"
她倚着他臂彎,柔情似水,朝我的眼神卻是不屑,還摻着一絲妒意。
不是那個舞伎。烏衣郎,又換了人嗎?
我一聲啜泣,哽咽得滿臉是淚,柔弱弱問出相同一句話。"烏衣郎,她!是誰?"楚楚地,如木桃經雨。【注,木桃,海棠的一種,俗稱木/瓜海棠】
飲酒,投箸【注,類似骰子】,走棋,他好像誰也沒看,卻又把我們都看在眼裡。
稍頃,他慢慢地掃視漆木盤,低低地嗤笑一聲。“不過一夜萬錢的倡/女,殿下也要比嗎?”
“倡?”聲音擦過我耳際,冷冷悠悠像猝然落下的雨,打在身上,濺開,沁人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