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笑語不斷。庖人【注,廚子】捧上鹿肉,分與衆人。
帶誠王走的寺人,竟然一人回來了。父皇眉頭微攏。"你帶誠王去了何處?怎麼半日不歸!”
“回陛下!"那人匐匍地上,誠惶誠恐,″小人帶誠王去了麟鹿軒,誠王說頭暈,要歇息歇息。小人服伺他換了衣服,想在外面候着,誠王說不用,小人就先回來了。“
父皇沒有松開擰起的眉心,雙眸漸露狐疑。“誠王身體不适,怎麼不說?蘇黃門,你帶太醫去看看。"
“是!″蘇黃門領命要走,父皇又叫住他,“等等!窦愛卿——”
中郎将長身而起。“臣在!”
"你也去,多帶幾個人,以防萬一!”父皇語氣含一絲擔憂,幾分顧慮。
"是!″中郎将語聲笃定。眼見一列甲士随中郎将而去,歌舞暫歇,群臣惴惴。
父皇面色安穩下來,眼底仍一抹深黝。他環顧群臣,爽聲一笑,命賜酒一輪。美姬上酒,衆臣跪謝接過。
無人注意我,我又偷偷玩起金珠。常詢向我努嘴,示意我當心父皇。可父皇也沒看我,他同近臣溫笑淺語,眼瞳籠着一層暗影。
炭火通紅,燭膏亮如白晝,卻照不進他眼底。
急促的腳步傳了來,尖利的嗓音夾着惶亂。"陛下!″
蘇黃門白着臉,趨近禦座,向父皇耳語一番。
父皇面色驟變,瞬間陰晦無比。我心收緊,手中金珠,又掉了。
我一顫,望望左右。所幸此時,偌大宮殿,已無人注意一顆金珠的脆響。
歌息舞停,衆人面面相觑,暗自揣測,交換着眼神。
“窦中郎将正帶人看守……請陛下奪定!”蘇黃門輕細一言,飄過我耳邊。
"帶路!”父皇猛然離席,大步走了出去。衆人皆驚。
父皇腳步稍頓,揚了揚衣袖。“衆卿繼續暢飲,聯去去就回!"内侍們紛紛跟上。
我又好奇又害怕,輕輕離開,悄步跟了上去。随他們在宮門廊道間穿行,我想知道又怕知道,懸着一顆心,忐忑了一路。
後殿東閣居室,殿門虛掩,立着一隊披甲侍衛,牢牢守在門外。還未接近,我聽見一陣哀泣。
中郎将領頭,向父皇半跪行禮。"把門打開!”
中郎将緘默,侍衛們踟蹰。父皇面色陰沉。"他們做得出,聯就看不得!”
侍衛們打開殿門,父皇大步走入。我擠在人群中,伸着脖子,使勁往裡瞧。
是屋子太深,還是我離得遠了,隻看見一片昏黃光芒,火心搖搖晃晃。
一聲尖叫,刺耳欲聾。
随後響起父皇的怒吼,震耳發聩。
"禽獸!逆子!"
又是兩聲哀求,哭泣。父皇怒不可遏。"拖出來!把他們拖出來!"
兩三名彪悍的侍衛,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兩個人從屋裡拎了出來,扔在父皇面前。
一個衣冠不整,一個披頭散發。
“陛下,冤枉!”
“父皇,皇兒冤枉!兒冤枉!"其中男子膝行幾步,抱住父皇大腿,父皇狠狠一腳,把他踹倒,“畜生!″
女子掩着面哭,緊攏胸前衣襟。她穿得單薄,在夜風中顫栗。驟然她朝誠王一指,雙眼通紅。
"陛下!是誠王——誠王逼迫!他欺辱婳婳!"
“不是!不是這樣的!父皇,相信奚兒!”
我睜大雙眸,不知不覺湊近。三王弟?
怎麼是三王弟!
他做什麼了?那個女娘是誰?
三弟——再不是君子如玉,再不複溫潤端方,隻有一身狼狽,一臉破碎,灰敗。
“父皇!皇兒是冤枉的!是有人陷害!”誠王猛擡頭,發出凄涼的叫喊。父皇盯盯他,又瞥瞥女子,目光晦暗不明,忽地,冷笑一聲。"她說你辱她,你說她冤枉你——好、好,聯就讓你們,在衆人面前,公然坦誠,好好辯上一辯!”
“父皇!"誠王慘呼一聲。
父皇眼中一閃即逝的殺氣,令我腳底發軟,好像一腳踩進泥地裡。
我望向中即将,像尋找無形的支撐。
中郎将矗立着,眼神沒有憐惘,沒有震驚,面容一片靜寂。
他似有所察,頭微微一偏,一個眼神掃了過來。
我的心撲騰一跳,嘴張一張,又合上。
他亦不發一語,眸深似水,色沉如夜,對望間,一點點沁入,溢滿我的視線。
回到殿上,我才知道女子是誰。不,應該說,聽他們說了是誰,我還是不知道她。
父皇叫她“董美人",可她一點也不美,容顔好像蒙塵的寶珠,失去了明豔的光彩。
哭得也不好看,臉上的燕脂化開,深一塊淺一塊,像染色不勻的缣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