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都有!"咬了咬唇,我直愣愣瞪着他,學着他的口氣,任由怒氣摻雜着惡意,從口中一洩而出,"怎樣?又怎樣?"
他眯了眯眼,雙瞳發出銳利的寒光,擡手按住我的頸背,被他的氣勢壓倒,我稍微勾下腦袋。
他鼻尖冒出嘲弄的笑聲,一手往下掐在我腰間。"烏衣郎……!"
"我折磨世間,你折磨别人。"他咬着我的耳朵,"但這,是你要的嗎?"
我目光定格在他臉上,一字一句回應他:"烏衣郎……我要烏衣郎,馬上要。"
他慢慢把我放倒,碧綠的眸光一瞬不瞬看緊我,熱辣/辣的呼吸吐在我臉上;而後,伏下了身。
他的周身發出生鏽的金屬味,充盈着我的鼻腔。
我的目光漸漸渙散,聲音輕得像落葉:
"烏衣郎,你又——吃了人嗎?″
暈乎乎睡了一覺,天還微黑,似乎在下雨。
側耳傾聽外面沙沙的雨響,我摸了摸平靜下來的胸口。
雨下了不久就停了,天慢慢亮起來,但飄着一層薄雲,看不見太陽。
宮裡的人靜悄悄地忙碌着。
他們裝點我的宮殿,挂起一丈又一丈的紅綢。
那紅,甚至綿延到宮門口。
又見滿目的紅,讓我的心底塞滿恐懼和悲哀。
我蜷起身子,不敢擡頭。
秋雨綿綿,不知不覺,浸透了全身。
常詢和兩個小寺人【注,宮中的近侍小臣】陪着我在甬道閑走。
不經意的一瞥,中郎将的身影投入我眼眸。他太過耀眼,想不注意都難。
我腳底在地面刮蹭一下,停下了。
"太子?”常詢靈活地把手伸來。
我小聲嘟囔:
"鞋子,有點紮腳……"
"是進了東西吧?太子坐下,小人給你抖抖。″
一個寺人趴了下來,我往後一弓,坐在他身上,翹起右腳。常詢蹲下身,用一隻手托起我的腳,另一隻手靈巧地摘下那隻金縷靴。絹襪包裹的腳露了出來,纖秀美麗的形狀,不亞于女娘的玉足。
常詢将靴底朝上,輕輕抖了抖。我無聊地晃動空出來的腳,立即覺察到多雙窺來的視線。我無動于衷,任那些目光在腳上起伏。
都是,一樣的人。
中郎将離開原來位置,向我快步趨近。
常詢并未松手,揚起謅媚的笑臉。"太子,硌得難受不?小人給你揉揉?"
"嗯。″話音才落,他的手就在我腳底細細揉/捏起來。
中郎将雙腳定住,躬身拱手,與我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面上是一貫的風平浪靜。"太子,沒什麼事吧?"
聲音也不見喜怒。
那些目光悄悄縮了回去。
“我腳硌着了,常詢在給我揉呢。"我仰臉,輕松地笑笑。
中郎将停在那兒,觀望一眼常詢的動作,又朝我揖了揖:
“多謝太子贈馬,那是匹難得的好馬。"
“中郎将高興就好。"我揚起唇角,"中郎将給它取名字了嗎?"
"是,卑職為它取名,玄風。"
“玄風……″我咀嚼着這個詞,一遍又一遍。它讓我想起玄鳥,黑鳳……和他相關的東西。心中烏雲散開了一點,我語調染上溫潤的暖意,“好名字,我喜歡。"
這麼說的時候,好像旁邊的風也變得溫暖。中郎将定眸朝我一望,又收回視線。
"謝殿下誇獎。"
"中郎将今晚呆在宮裡嗎?"我有意無意地問起。
“是,卑職今夜值宿。”
"那明天晚上呢?"我順口又問,瞥一瞥常詢,"好了,給我穿上吧。”
“卑職會一直守到殿下大昏後。"
"大昏......″我愣愣地又一瞥常詢,“我多久大昏?”
"後日,後日是大吉日。"常詢回答,靈敏地把靴子套上我的腳。我站直身,困擾地歪着頭。"要到後天呀......中郎将都不在家,夫人不傷心嗎?"
沒有半分遲疑,中郎将平穩接上:"皇家之事才是頭等大事,夫人她自然明白。"
"中郎将真好,夫人也很好。"我笑意盈盈。中郎将俯了俯首,眸底閃過一道暗色。
"太子過獎了,卑職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
"好,你去吧,中郎将。"我語氣歡快。望着他退開,暖化的心又一點點冷卻。
聲音空空的,沒有一絲起伏:"常詢,去偏殿。”
“是,殿下。”
偏殿清掃得比我在時還幹淨。
困死徐皇後,又困住我的地方。
但對那個用性命來交換我的女子,我還是喊不出一聲母後。不認得,沒見過。
我在偏殿走來走去。
身後,再沒有小真亦步亦趨。
找不到,昨夜一絲痕迹。
"這,是你要的嗎——"他的話,在耳道裡回響,不停地鼓噪。
我想要的。
爬出來,爬到高處。
雨後的泥土變得濕軟。我輕步走向梧桐,用目光撫摩青灰的樹幹,順着樹幹一寸一寸移動,往上攀爬,爬到高處。
還,不夠高。
我的手伸到被衾下,輕握住小真的手。她的手跟昨天比,好像更細了。
肌膚失去血色,也沒有了暖意,她開始變得遙遠。她在,一點點離開我。
大昏過程冗長而複雜。熏香,洗浴,行酒,訓誡……我不明就裡,稀裡糊塗地接受。
禮儀做了一項又一項,禮服換完一套又一套。我就像一隻,被江浪推來推去的小船。
禮樂聽久了,心就累了;那紅看多了,也失去疼痛的力氣。
他們說,接下來是親迎,太子妃在長彥苑習禮,得把她迎進宮來;他們又說,我不必親自去,司禮的内侍已經代我去了,我隻需換好服飾,等着接親即可。
時間長了,我想去看看小真,可兩邊是觀禮的宗親、大臣,正上方還有父皇,我不敢開口,也不敢移動。
實在無聊,我就去看守在外圈的禁衛頭頂的紅纓,或鮮豔的雉尾;比較之下,覺得長長的野雞毛更好看。
野雞,好像是假鳳……
侍從一聲聲傳話,太子妃的車馬已到宮門外。
接下來還要降車【注,下車轎】,行路,換馬車。要守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呢?
禮樂聲一下大起來,曲調有些變化。
傳令官的嗓音亮堂堂的:"太子妃到——″
少時,眼前一片光燦燦。
一對對宮人身着或紅或綠的宮衣,姗姗走來。
她們一路走,一路唱歌。
中間幾十個宮女,牽着亮麗的彩帷,簇擁着一個女娘,如一道殘陽飄逸而來。
"萬物皆養兮唯人靈長.....三牢為食兮合卺共飲.....天地為證兮日月為名……”
我還在發呆,黃門等内侍擁我上前,從領頭的宮女手中接過彩繩的一端,遞到我手裡,另一端牽在她手裡。
我隻來得及看一眼,又被推擁着,牽着她走上長長宮階。
隻看見她梳着高高發髻,戴着花钗珠飾,一面團扇緊緊擋住她的臉孔。
不知小真怎麼樣了?她知道我大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