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車騎将軍之子突發惡疾,不得已推遲昏期。
人們悄聲竊語,眼裡閃爍着狐疑。怪了,車騎将軍之子,不是一向身體矯健,十三四歲就上陣殺敵嗎?會有什麼病?難道有什麼隐疾?
我喝完一杯濃茶,故意喚來茶役。
車騎将軍不是有兩個兒子嗎?他們說的哪一個?
他淺淺讪笑。那一個可沒法比,據說是個文弱儒生。
跟中丞家結親的,又是哪一個?我語音不鹹不淡。
他窺一眼我身上的戎服。"這我不大清楚,不是少将軍嗎?"他又給我續上一盞。
我揮揮手,讓他退開。
再怎麼說,李銘是為鄭憐受的重傷,就算他落得半殘,鄭家也不好直接退親。而鄭憐更遭我……又被一衆侍衛圍觀,但消息瞞得緊,名聲并未受損,就算之後鬧出來,也可以下嫁,尚有挑選餘地。兩相對比,鄭家不能明面上拒絕,隻能借李銘養傷之機,把昏事拖上一拖。
兩邊都在觀望,都在賭。我有些無聊地轉動茶盞。看他們能拖到幾時?
熙攘人群中,時不時閃過幾張神情詭異的面孔。李、鄭的暗探,隐衛。
不過換了身戎裝,我還用着李素的皮相,毫不掩飾地走在街上,沒人将我拿住,僻靜處也無人偷襲,好生無趣。
所謂看奴如看主,可見李、鄭的當家人,好像不怎麼聰明,但說到怎麼整人,害人,确實有一手。
這個世間,比我那兩世,又爛了不少。無趣,無趣。
一面僻靜的老牆,凹凸的牆面爬滿藤蔓的須莖。邊上女子目光呆滞,抱着一具嬰兒死屍,面容枯槁與土牆分不出區别。
我把端雲的皮囊給她,卷起的皮囊就像潔白的挂軸。
"以後,你就是名伎端雲。這副皮囊,随便你怎麼辦。″
她低頭接過皮卷,布滿血絲的眼神從淩亂的發絲間滲出一抹陰狠。
"我定要讓蔔毓遠家破人亡!"聲如雜草顫動。
她飄飄進入端雲的皮囊,登時活過來,一颦一笑,妩媚動人。
她昂首走去,懷着複仇的決心,給我留下她和她小孩的血*肉。
雨細風斜。
陰鳥在雨中啼鳴。
蜘蛛牽起蛛絲,這頭蕩到那頭。
夜枭抓緊樹枝,頻頻轉動着腦袋。
醒來的李銘一邊喚着鄭憐的名字,一邊叫嚣要殺了李素。
拿捏兄長弱點害死他的李銘,卻認不清自己阿兄真假。
哭鬧着尋死的鄭憐,被鎖在房内。她癡癡狂狂,不複往日的任性驕縱;她在屋内走走停停,一邊流淚一邊咒罵;她胡亂扯開衣衫,停在鏡前,看着身上的紅痕淤青,又哭又笑。
仇人看了或許暢快,可我不是李素,沒有解氣的感覺。
不覺有趣,也不可笑。
不是因為喜歡才去做的,隻是——非做不可。就像得渴了喝水,餓了吃東西那樣,用别人的欲念,痛苦,絕望,把自己空如溝壑的肚腸填滿。
明明,永遠都填不滿。
這個鄭家女,不再冰清玉潔,又癫癡失常,風采不再,鄭家人很快失了耐性。
而李家郎,傷口結癡,漸漸愈合,雖然身體殘損,但穿上衣服,誰又看得出?
兩家再商昏期。我撐着頭,遠遠看着他們。
些微,有了點意思。
鄭憐到底嫁給了李銘,昏期遲了三月舉行。鄭女神智半癡半醒,還是順利走完全程。迎親的李銘親自駕着馬車,如往日豪邁俊偉的模樣;但當他把引手繩遞給新娘,領她上馬車時,臉上并無半點喜色。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所付的代價。
李素至今未被捕獲,更令他如鲠在喉。我睜着綠油油的眼睛,眼神充滿冷戾。昏禮的每個人臉上罩着落日的陰影,如渾水中卷起的泥沙,面目逐漸模糊不清。
這段時間,端雲重回樂坊,聲名大噪,引來到了不少貴門公子,富家子弟。她繼續打着賣藝不賣身的旗号,經客人天花亂墜地一傳播,她一時風頭無兩,一些達官貴人也躍躍欲試,想一睹芳容。
無聊時,我去她那兒坐了坐,喝口茶。我頂着李素一張臉,穿着校尉的戎服,能飲上她親手烹煮的茶,已是上乘待遇。茶湯配料齊全,還摻入桂花,湯色亮澤,茶味馥郁,但喝進嘴裡,總少了點滋味。作為惡鬼,早已不适生人的飲食。
"軍官大多好酒,鮮有像大人這般愛飲茶的。″端雲輕笑調侃。如今她姿容絕豔,媚态橫生,将原有的妖媚更是刻在了骨子裡。
我知她是笑我喝茶如飲酒。我隻輕輕哼一聲,望望空空的杯底。"我不愛喝茶。"
我不愛喝酒,也不會品茶。它們對我,如同解渴,純粹一個舉動,不帶任何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