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柄鑲有血色寶石的黃金聖劍,想起艾格蕾教堂擺放的巨大蛇蛻,想起昔日王座上的人看向他的目光,想起火山官邸監牢裡徹夜不息的哭嚎。
他的生命因痛苦而完整,因權力而輝煌。
梅瑟莫面色冷郁地受着兩種不同的審視,他的愛恨糾纏成世紀陰雨,幽影城令人絕望的黑色餘燼他看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暗室門被推開,那層溫情的泡沫被毫無憐憫地戳碎。
被撚滅的火焰,被重塑的身軀。
他像是走了一個輪回,站在一個難辨新舊的起點。
“呵……”喑啞的笑聲更像是蛇的悲鳴,“奪權篡位,怎麼不算是‘王夫’的拿手好戲呢?”
“放肆。”
強勁的金色禱告凝成破空的利刃,在他閃避的瞬間緊貼着頭盔下的紅發擦過。
似是想起什麼趣事,帶翼蛇挑釁似的朝主座上的人又吐吐信子。
梅瑟莫屈起手指,不甚在意地抹去臉上的血痕:“既然她是你的伴侶,那你可要看好她,别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梅瑟莫,你還有何請求?”低沉的調子在神祇做出新回應前先一步不合時宜地插入進來,烙印眼眸帶動瘦長的脖頸,轉向說話的人。
沒什麼可說的了。
從始至終都隻是他在自欺欺人地哄騙自己。
又沉默地睨了座位上的兩人一眼,梅瑟莫一言不發地轉身朝門口走去。
待到書房重新歸于寂靜,拉卡德才緩緩将頭側向神祇,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梅瑟莫本被藏匿于幽影之地,但律法修複以來,王似乎一直與他來往密切。”
他刻意将“密切”一詞咬得極重,語氣中帶着絲若有若無的試探:“而且,我聽聞,她與那個與真實之母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噩兆也有所牽扯——艾布雷菲爾主動塑了一尊王的雕像供人參拜,毫不顧忌權力正統性。”
說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緊緊鎖住拉達岡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捕捉到哪怕一絲情緒波動。
“梅瑟莫方才親口承認,是王對他許下此番與舊神相關的承諾——您還記得拉桂瑪嗎?若放任幼貓由着脾性胡鬧,後面再想約束可要花費更多心思。”
“你聽得倒仔細。”拉達岡不緊不慢地說道,他的目光平靜如水,讓人無法看透其中的情緒。
語畢,他也微微轉頭,望向身旁的半神,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能為權力忍辱負重之人,往往存有難以磨滅的野心。
之前确實是他小瞧了這個兒子。
原以為給他的權力足夠填滿他的欲望,不曾想,他的心早已被大蛇異化——過分貪婪而難以知足。
無論他剛才是出于何種目的斡旋,結果都已明示。
拉卡德繼續氣定神閑地回應:“心存異念之人不應手握重權,不是嗎?”
“你不也說了嗎,王要遵循神的指令行事。”拉達岡一邊說着,一邊輕輕撚動着手指,金色的光芒随着他的動作在指尖閃耀。他的目光緩緩移到拉卡德眉眼間被歲月刻下的斫痕上,聲音平淡卻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所以,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拉卡德聞言,眼中似有微光一閃而過,他稍稍颔首,小臂肌肉随着動作微微緊繃,臉上深淺不一的風霜舊痕讓他更像一位經驗老到的獵手:“自然,我之所求,隻為黃金律法,更為您。”
火紅的眉毛輕輕舒展開:“為我?”
“為您。”
神祇輕輕哼笑了一聲:“你曾是最讓我省心的孩子……”
“她是個需要提防的存在,您應該更能體會到這點。”
“聽起來你很關注她。”
“父親——”拉卡德将這個熟悉又生疏的代稱卷在舌尖,猶如一柄開刃的短劍擦過唇縫,“難道您更願意相信她嗎?”
“你會再讓我失望嗎?”
晦暝的視線因品讀到不言而喻的回答更顯意味深長,金色的海洋吞噬掉暴虐與瘋狂,隻餘一片深不見底的寂靜。
嘶嘶——
燭芯蘸滿蠟油,微不可察的火焰嗡鳴好似在續演帶翼蛇的行為。
虹膜旁的血絲侵蝕着眼白,弧度相近的笑容停在兩張不同的臉上。半神率先颔首低眉,姿态恭順:“黃金律法在上,一切都遵循您的旨意。”
拉達岡見慣了這幅低眉順眼的表情,從初出茅廬的稚子到手握重權的司法官,乖馴的棋子在盡忠的旅途中被蛇誘惑,深陷惡沼。
又或許,他本性如此。
比他的兄長多一分審時度勢的智謀,亦少了些許令人不快的張揚。
蟄伏,是他最擅長的姿态。
一度破籠而出的野心不會就此轉性受束,套縛命運的缰繩的另一端隻能握住他手中,思及此,拉達岡最終也沒有作聲,隻将審視的目光平靜收回。
拉卡德眼中的幽深如正午薄霧般很快便消散無蹤:“我很久沒有與您一同用餐了,不知道今晚您是否有時間?”
“嗯,”神祇點點頭,眼尾亦重現那份淺淡的溫和,“走吧。”
腳步帶起的風翻動書頁,新留下的筆墨已經幹涸。
Norina
華麗細膩的花體使每一個字母都如同精心雕琢的藝術品前後銜接,流暢的曲線和優雅的弧度交織在一起,如同某個神秘符号,在那些無人窺見的專注時光裡被用心雕琢。
在已經被翻閱過的部分,亦留有數個相同的記号。
日複一日,她的名字與他的思考永遠被镌刻于書頁的空白處,像一枚枚獨特的書簽,或許有一天,名字的主人會親眼見到它們。
當然,這要建立在她有興趣去翻閱這些律法書籍的前提之下。
屆時她是會感到欣喜,還是會感到訝異?
拉達岡沒有去想過這個問題。
正如他第一次用羽毛筆勾勒出她的名字時,隻有星夜般的靜谧擁住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