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桌廳堂的壁爐裡,煤塊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爐火燒得正旺,騎士們紛紛朝她舉起酒杯,兩個女巫也笑着與鄰座交談。觥籌交錯間,淺淡的醉意撫上神經,她腦中鬼使神差地又回憶起那番對話。
下午從拉達岡的書房出來,她遠遠就看到不苟言笑的司法官緩步走來:依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步伐沉穩,目光冷峻。
諾麗納自認和他沒什麼好說的——拉卡德既不忠于她,也從未表露出想要為她效命的意思。
況且還有拉塔恩這層隔閡。
拉達岡或許不怎麼看重這些親緣,但火山官邸的挂像還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出于禮節的寒暄反而更是滋生出一種難言的尴尬,那隻慣于黏着她和弗羅的小白狗不知道從哪叼了朵裝飾用的編織花環,尾巴搖得像風中的旗幟,獻寶似的朝她跑來。
“玩物總是得多花些心思,才能更讨主人歡心。”拉卡德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着一種古典詩般的長韻,仿佛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他的目光落在小狗身上,唇角微微揚起,卻無半分真摯。
諾麗納沒有立即回應,而是蹲下身,輕輕撫摸着小狗的腦袋。
“王城的狗比往年更黏人了。”
她擡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拉卡德:“司法官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些。”
拉卡德輕笑一聲,金色的瞳子中閃過一絲譏諷:“哦,王似乎有些多心了。”
借着身型優勢,他微微俯身,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她:“隻是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一段話——生來低賤的東西,往往不會因為鍍了層金就搖身一變,成為受人敬仰的存在;但若是有幸得了個好主人并受之青睐,那麼即便是本應無緣榮耀的劣等品,也能享受到本不屬于它的優待。”
諾麗納的指尖在小狗的耳後停頓了一瞬,随即極輕地冷哼一聲。
不說别的半神,單拉卡德這個人,若他想和拉達岡一般令别人産生溫和有禮的印象,幾乎是易如反掌。
換言之,若讓人毫不費力就聽出他話裡的譏諷,那隻能說明他是故意為之。
“所謂‘敝帚自珍’,萬物自愉便已是難得。”她站起身,目光毫不退讓地迎上他的視線,“何況人也貴在謙遜,聰明人之所以稀缺,不正是因為擺不清位置的蠢貨比比皆是嗎?”
拉卡德微微眯起眼睛,唇角依舊挂着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王說得極是。畢竟,真正的庸才往往不認為自己是庸才。”
“可惜,這世上還是庸人居多。”諾麗納的聲音冷了幾分,“看似活得清醒的人,不見得真能活得明白。”
“愚笨的東西偶爾也能活得長久。”拉卡德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不過,若連活都活不明白,着實是一樁賠錢買賣。”
諾麗納的目光如刀鋒般銳利:“司法官認為,蠢人和蠢狗有什麼區别?”
拉卡德輕笑一聲,目光掃過她腳邊的小狗:“蠢狗至少知道自己該忠于誰,而蠢人卻總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殊不知——”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危險,“有些遊戲,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諾麗納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嗎?可我倒覺得,有些自以為掌控全局的人,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連自己何時會被棄掉都渾然不覺。”
拉卡德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翳,但很快被他掩飾過去。他微微颔首,語氣中帶着幾分譏诮:“王果然能言善辯。不過,執掌政權可不能光靠伶牙俐齒。”
“論及‘能言善辯’,”她輕輕抱起小狗,将花環套在它脖子上,“司法官久居火山官邸,常年與熔岩打交道——是否能為我解惑,失控的火焰最先灼燒的到底是執炬者還是另有他人?”
“王以為呢?”
“這不是向司法官虛心求教嗎?我那位好王夫——”她故作扭捏地屈起手指抵了抵嘴唇,似乎是意識到言辭不當而急作補救,“啊,我是說你父親,嗯……他那天和我講,張牙舞爪的毒蛇應該抓起來扔進火堆,因為灰燼裡的蛇牙,比活着時更安分。”
女人懷中的小狗對半神嚎叫出聲,拉卡德的笑聲第一次顯出裂痕,像古鐘被利刃劃過的餘震。
諾麗納也輕笑一聲,将手重新搭放在小狗的腦袋上,意有所指道:“蠢東西,被吓到了嗎?”
“王确實每次總能令人刮目相看,想必之後也會一直如此。”半神金色的眸瞳裡劃過幾分深意,“能令人心生歡喜的東西,往往得保持住自己的新鮮感,狗或許也應如此。”
……
遠處的喧鬧漸漸與身邊的交談重疊,死誕者獵人的眼睛半搭着,盡可能地将眼中的思緒掩在圓桌廳堂暖黃的吊燈之下。
“飯後需要走一走,王也吃得差不多了嗎?”達文用胳膊肘拐了拐哥哥,“達利安跟我這段時間有些新發現。”
“……諾麗納,”D猶豫着出聲道,“你待會有時間和我一起走走嗎?”
“嗯,現在就可以。”她點點頭,将桌子上那瓶沒喝完的葡萄酒推給他,“呀,你拿這個,我拿杯子。”
她拍拍奧雷格的肩膀:“你們繼續,我和達利安先撤啦~”
“主君——”弗羅立即也要站起身來,她隻好一個跨步走到他身旁,“不是出去不回來了!你和他們繼續吃,我和他出去散散步,他有事情要和我彙報。”
待到他們走出圓桌廳堂,夜幕先一步如溫柔的潮汐般湧來,伴随他們的走動,輕輕吞噬掉位于羅德爾陰影處的每一座建築。
以往都是紅狼和她一起,她其實是個懶散的性子,最初總是借着将紅狼作為代步工具的由頭暗戳戳表達自己對神祇的不滿,說是散步,基本也都是紅狼馱着她閑逛;現在紅狼不會每天寸步不離地跟着她,誰讓影子野獸也更喜歡舒舒服服躺着?
“我和達文前段時間又去了趟深根底層。”
“嗯,你在信中和我說了。”
男人也嗯了聲以作回應:“死根依舊在不停蔓延——死王子的屍體仍與黃金樹的樹根緊密相系,黃金律法被修複後,它似乎并沒有停止生長。”
“葛德文的屍體這麼多年早和黃金樹纏繞的難舍難分了……就算用癫火燒都不一定能燒幹淨。”
“癫火?”
“啊……沒事,總會有解決辦法的。”她不自覺抿了下嘴唇,決定不去回想和癫火有關的東西。
獵人眼裡漫上幾縷心疼:“這麼久以來,辛苦你了。”
“是的呀!”她将腦袋朝他肩膀的方向歪了歪,“辛苦我了!不說這個了,我要先找個地方坐一下——這個酒還蠻好喝的,我看達文也很喜歡,等我讓人再給他拿一些。”
D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無奈地笑了笑:“自然一切都聽王的。”
揮手屏退守衛,她拉着他來到一處亭閣。
哼着小調看男人将酒杯擺好,深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她如以往般習慣性地側身坐着,兩腿交疊在一起,垂墜的裙擺恰到好處地覆蓋住腳踝,随着輕微的動作泛起微妙的褶皺。
D本想将兩手平搭在膝上,然而此刻他并未穿那身金銀交織的孿生铠甲,索性如她一般将手肘擱在桌面邊緣,支起一條胳膊,用三根手指擺弄酒杯。
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動,倒映出她淺色的發絲和頸間若隐若現的項鍊。
牆上斜立的火炬為她遞了層歲月柔情,獵人借着喝酒的動作無聲描摹她的輪廓:她以左手托住微傾的腦袋,修剪成杏仁狀的指甲使她的手看上去更顯修長,淺香槟色的發絲幾乎将橘黃的燭光全部兜住,半瀉在頸背的發辮仿佛與外衫的金繡紋路交織在一起,不難看出那是王室裁縫的手筆。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沒有受傷吧?”她的聲音輕柔,像是怕驚擾了這一刻的甯靜。
“沒有。别忘了,我可是有王親賜的祝福。”他低聲回應,語氣中帶着一絲調侃。
她的嘴角立即揚出美麗的弧度,D也朝她側過身子,重新将臉轉向她。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張臉依舊如記憶深處般清晰明澈,近乎純白的發絲,淩厲上挑的眉眼,微微抿起的薄唇……他們安靜地注視着彼此,回憶與現實重疊,她依舊在他的眼睛裡笑意盈盈,仿佛一切如昨。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的頭發變長了。”
王城的燈火遽然間變得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