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你知道的,我不是桓人……”
三年前,太光五年。
林參還沒見到花卷,就知道林甘要從人市帶回來一個以邏女孩兒。
那會兒正是大桓質子被送去以邏的第五年。
雖然質子換來了五年和平,但曾經兩國交戰,死傷将士不計其數,雙方百姓仍懷着一口家國之恨,自然不待見敵國之人。
花卷幸運落到了一個善良的人牙子手裡,沒有對外宣揚她是以邏人。
可她還殘留着一些以邏話口音,容易暴露,被買走的話,日子大概率會比畜牲還難過。
正逢林甘為了保留宗師地位到處撿弟子,三番五次觍着臉去問那人牙子有沒有便宜的小孩兒賣給他。
人牙子被他問得煩,又愁不知道該把花卷送哪裡去,于是用最便宜的價格賣給了林甘。
林參清楚記得,那天林甘風風火火地跑回來,從何竹屋子裡搶走生活費,全然不顧何竹在後面哭着追着跑。
“你個死孩子哭喪呢!我是要用這錢給你買個賊漂亮的師妹回來!偷着樂吧你!!”
林參不相信他真的能花那麼少的錢買一個手腳健全模樣還十分标緻的女孩兒回來,擔心他是做了什麼壞事,或搶或拐都有可能,因此攔在石階前逼問,問出了是個以邏姑娘的原因。
現在這些不重要的記憶對林參來說已經有點模糊了,畢竟剛開始那幾年,确實沒把小七宗的孩子們當回事兒。
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找到黑袍人的線索,然後離開。
沒曾想一待就是四年,且未來還會更久。
“知道。”
林參回憶結束,語氣悄然變得更加溫柔,“要不是因為你身份特殊,也不至于被林甘撿到便宜。”
雲邊城大街愈發熱鬧起來。
琴音悠揚,與人間煙火融為一體。
林參不得不承認,即使自己這麼多年已經将心性修煉到了不溫不火、冷熱适宜的境界,卻還是會在某個瞬間被琴音攪亂心神。
情懷與感性,不知不覺變得像音符一樣虛無缥缈又沉重不堪。
但他至少是清醒的。
花卷卻早已淪陷。
“但是你不知道,在此我都之前經曆了什麼。”
太光一年,當今天子繼位,大戰如火如荼之際,一個質子的出使換來了兩國邊境和平。
“太光一年,雖然休戰了,但我的家已經沒了,我和衆多流離失所的以邏人一起被抓了起來,關在邊境線附近的山洞裡。
“桓人拿我們試藥,山洞裡死了好多人……最後等到有人來救我們的時候,隻有四五個年紀很小的孩子活了下來,我就是其中一個。”
花卷擦了擦眼淚,低頭看着碎石鋪成的路面,“就是樂叔叔和樂大哥帶走了我們,但别的孩子還是沒抗住,在去大桓的路上死掉了。”
林參手裡的琴音愕然錯了一個調。
花卷沒聽出來,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說,“我被樂叔叔和樂大哥帶到了撈月百貨堂,從此便住在那裡。
“撈月百貨堂裡的人都很善良,他們不介意我是以邏人,還說要教我學功夫,就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子規啼。”
說到這兒,花卷難得露出一抹甜笑,但不過片刻又堕入塵埃裡,“可惜我不會大桓話,跟他們交流很困難,所以什麼也學不了,隻能先學說話。”
下段話還未出,花卷已然崩潰,淚如泉湧,捂着臉,肩膀抽搐,“我剛學會大桓話那段時間,就有好多人闖到百貨堂殺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樂叔叔和樂大哥都不在!有人保護我逃了出去,但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之後便落到了人牙子手裡……”
林參像個木偶一樣繼續拉琴,閉着眼睛,格外陶醉。
他手中每個冗長的音調都隐隐散發着仇恨,走火入魔般用力過猛,導緻路過的行人之中接二連三出現了抱頭痛哭的人。
直到一隻冰冰涼涼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腕,才将他附着在琴音裡咆哮的靈魂喚了回來。
弓子錯愕停頓,他慢慢睜眼,看見周禧微微擰蹙的漂亮眉眼裡盡是擔憂。
“所以你才說撈月谷是你的家。”
林參輕飄飄避開周禧的目光,垂首看向琴弦,不動聲色繼續拉琴,并問花卷:“但你沒見過樂叁吧。”
琴音忽而之間變得平和且充滿活潑律動,花卷的哭泣亦随之安甯。
“那倒确實沒見過,我在撈月百貨堂的時候,聽樂大哥說,樂家三少主一直被先谷主帶在身邊,極少回家。”
“他連這麼無聊的話都跟你講。”
“經常說呢,因為他不開心呀,他也想出去玩。”
“呵……”
林參逐漸平複了心緒,不自覺苦笑出聲,低聲喃喃道:“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花卷擡起頭,抹掉眼淚眨了眨眼睛,東張西望幾番,像是突然靈魂歸竅,“诶?!我剛剛怎麼跟你說這麼多?!!!”
林參左手手指松開琴弦,右手收弓,擡眸看向街道,從容不迫地拍拍衣擺站起身,“好了,領工錢吧。”
花卷猛一轉頭,這才發覺原先凄清冷落的樂器坊已經人門庭若市!
不僅僅是樂器坊,周邊幾家鋪子都人滿為患了!
小胡子掌櫃招待不過來,忙得焦頭爛額,卻滿臉興奮。
林參提穩二胡後看向周禧,把手遞給他,“牽好,别走丢了。”
周禧伸出小手主動捏緊林參幾根手指。
林參看着他淺淺一笑,忽而沒來由地問了句,“我拉的好聽嗎?”
周禧點點小腦袋,乖巧回答:“好聽。”
“你真的在聽?”
“對啊,我沒有亂跑,我一直在你旁邊坐着聽呢。”
“呵呵……”
沒想到這琴音,竟然對周禧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