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明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此乃煉心香陣，由九九八十一種香藥組成。”趙困雪小心翼翼跨進院内的香爐陣中，道，“人的身體、精神出問題會在五感之中反映出來，譬如風寒時吃到鹹味會覺得發苦，對光線敏|感……”

醫毒之道中，素來有應用氣味的傳統。趙困雪之前研制真言散時還發現，不同的人對氣味的感知也有所不同，他利用自己的情報網收集了各地多種氣味，加以炮制，煉成了這香陣，正愁派不上用場，便恰逢裴雲光求醫。

“……精神無礙者，隻能嗅到些微氣味，而精神愈異常，嗅到的味道便愈濃烈。”說到最後，趙困雪将目光投向秦月明，一字一頓。

秦月明自然信任他的醫術，莫名心虛地撇開眼，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他黑得跟鍋底似的臉。

自承了她的救命之恩，又結拜之後，趙困雪便将秦月明視作親姐一般維護，本就因她為沈家基業殚精竭慮、不得自在而心存不滿，此次又實實在在抓住了她精神有異的把柄，更是氣急。

裴雲光卻是沒在意這對義姊弟之間的眉眼官司，鼻翼翕動嗅了嗅，道：“确有一絲香味，小和尚，你感覺如何？”

向來沉穩守禮的清武卻并未有任何回應，在場幾人看過去，便見他定定站在大香爐旁，雙目緊閉，仿佛陷入夢境之中難以自拔，神情時而憤恨，時而慌亂，時而痛苦，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起效了，快，把他扶到蒲團上。”趙困雪見狀也顧不得瞪秦月明了，立即道。

專程被喚來打下手的張杏兒利索地卸下藥箱，将人摁下。

趙困雪看了看秦月明腰間的笛子，從自己的藥箱中倒騰出幾個鈴铛：“别解面巾，這是從無憂門俘虜身上搜刮下來的，你看能不能用？”

武陽郡王的人送那些屍體來時，還順便送了些禍心鈴，以便趙困雪研究，無奈趙困雪隻對醫毒之術感興趣，關于音攻之術卻是一竅不通，轉眼就将它們抛之腦後，這會兒才想起來。

“……能用。”秦月明手指抽搐般地蜷縮了幾下，用力咬了咬舌尖，強行鎮定下來，動作有些遲緩地接過鈴铛。

陳花饒驕奢淫逸，愛美成性，衣食住行無一不精細、精美，禍心鈴作為她從不離身的武器，雖隻有巴掌大小，卻是鍍金錯銀，鈴舌還雕刻成了重瓣蓮花形狀，精雕細琢，匠心獨運。

長樂城其他人所用的鈴铛脫胎于陳花饒的禍心鈴，雖不及其巧奪天工，仍然是精緻絕倫，趙困雪拿出的鈴铛正是此類，這也是無憂門乃長樂城餘孽所建的又一佐證。

小小的鈴铛握在手中，仿佛一塊通紅的鐵塊，燙得秦月明掌心幻痛，她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輕輕搖動鈴铛試音——

禍心鈴鈴身看似渾然一體，實則分為厚度不均的七瓣，使鈴舌巧妙撞擊，便能發出不同的聲音，正對應宮、商、角、徵、羽、變徵、清角的七聲音階，舉手之間便足以奏出樂音。

誰知秦月明方搖一下，便見清武一個激靈，猛然睜眼起身，正正看過來。

清武畢竟是能在榴宮那地獄般的地方保存神志之輩，意志堅韌非同尋常，雖毫無防備嗅入香陣之氣，陷入三十多年前的噩夢幻覺，卻能硬生生依靠自身恢複清醒。

不料他一擡頭，便見一條與幻覺中一般無二的人影，輕晃着眼熟的鈴铛站在面前，頓時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清武大師！”

“小和尚？”

兩道或驚或疑的呼喚将清武的神志徹底拉回，他頓住腳步，定睛看去，才發現那吓了他一大跳的人正是秦月明。

“阿彌陀佛。”清武雙手合十，面帶羞慚，“貧僧失禮了。”

“是我過于莽撞。”趙困雪将責任攬上身，歉意道，“我本想先以香陣喚起心病根由，使大師體内殘存的禍心術真氣活躍起來，再以《山鬼歌》祛之，卻低估了大師心志之堅，指揮慢了些許，令大師白白受了一番罪，實在對不住。”

音攻之術，實則是音與内力相輔相成，直入人軀，從而影響他人。陳花饒的禍心術遺症之所以如此綿長，正是因她當初留下的的内力如跗骨之俎般遊離于受害者身體之内，攪得他們不得安生。

清武雖對剛才那一場似幻非幻的遭遇心有餘悸，卻毅然決然道：“神醫何錯之有？試驗之事，本就容易生出意外，貧僧無事，隻望神醫不吝鑽研，讓那些舊人少受些累。”

“這是自然。”趙困雪點點頭，瞬間變臉，“那請大師放開呼吸，我們繼續試驗。”

裴雲光聽了清武一番正氣凜然的話，正有兩分贊賞，就聞趙困雪這翻臉如翻書之言，不由愕然。

清武也是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撤去龜息之法，靜待幻覺卷土重來。

秦月明深知趙困雪這一涉醫毒研究便六親不認的德性，同時為清武大師舍己為人的風範所動，竭力摒去心頭雜念，持着鈴铛，嚴陣以待，見趙困雪遞來眼神，便輕輕一抖腕：

“鈴——”

·

如此試驗了幾日，趙困雪的思路逐漸明朗，已将原來的六分把握升到八分，也不枉被折騰得眼下青黑的清武與秦月明二人。

至于裴雲光，隻在第一日親自來過，之後便隻派心腹來看看進度。

“待明日再進行一次，便可徹底祛除剩餘真氣，清武大師的頭痛之症亦可痊愈了。”趙困雪為清武把過脈後，眉宇舒展道。

這幾日，他總攬全局，又要精研治療之法，同樣累得不輕，如今眼見就要雲開月明，自是松了一口氣。

清武因香陣勾起舊事，噩夢連連，仍是滿身沉穩：“有勞趙神醫了。”

“治病救人，談何勞累……”

“阿嚏。”

秦月明抱琴而立，見趙困雪和清武竟有相談甚歡的架勢，眉心一攏，正要說話，忽聽得院外傳來一聲悶悶的噴嚏聲。

幾人擡眼望去，就見一人提刀走了進來。

“橫行客？”趙困雪一挑眉，餘光瞥見近來一派死氣沉沉的義姊也看向來人，隻因戴了面巾，看不清表情，腦中不由掠過一道靈光。

趙青山朝趙困雪點點頭，自然而然地将視線投向秦月明，見她眉宇間難掩憔悴，不由眉頭一皺：“秦……”

秦月明卻是收回目光，若無其事打斷他的話頭：“事既已必，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便抱琴而去，留下幾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