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絨走進毅武堂的房中,狹小之地,有将近二十張床鋪,其中十幾張已空無一物。
張然躺在其中一張床鋪上,被五花大綁住手腳,難以動彈,但他不斷掙紮,已經滾到了床的邊緣,即将要摔下去。
祝絨走到床邊,給他推了回去,随即得到他一個怨恨的眼神。
祝絨歎了口氣,這些人為何總是不惜命呢?
張然如此,周钰亦是如此,自己的性命尚且難保,還妄想着去報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怕你現在去了,也殺不了任何人,還不如養好傷,再從長計議。”祝絨坐在張然對面的床鋪上,好聲勸道。
“我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張然聲音顫抖,再度流淚,“是我失職,沒能保護好王爺,保護兄弟們……這樣活着,與死人無異!”
祝絨因這似曾相識的話而失神一瞬,周钰那雙曾流出血淚的眼睛倏地浮現。
鐵骨铮铮,亦有痛不欲生之時。
到底是何種苦痛仇恨,會令他變成這般模樣?
“你能否告訴我,那時到底發生了何事?”祝絨将床鋪拉得離張然更近一些,低聲道,“作為交換,我也告訴你一件你必定感興趣的事。”
張然其實并不相信祝絨,但他自醒過來便壓抑至今,無處訴說心中痛苦,沉默許久,還是開口了。
那日與北戎一戰,天寒地凍,但将士們皆滿腔熱血,全因有周钰坐鎮。
北戎隻有四萬兵力,而梁國有将近五萬,周钰本欲速戰速決,在天黑前将淩河對岸攻下,便也親自上陣。
張然與周钰另外九名近衛也披上戰甲,随周钰一同上戰場。
“王爺暗中派了兩隊人馬,約三萬人,分别從淩河上下遊的密林涉水過河,兵分三路夾攻北戎軍隊,可不知為何,那兩隊人馬在王爺發出信号後并未出現,王爺察覺不對勁,便立即下令讓所有人撤退。”
張然忽然重重捶了一拳床闆,眼睛被怒意燒得通紅,語氣愈發激動:“可是金鼓卻發出了前進的訊息,所有人非但沒有撤退,反而全都向前沖去!王爺拼了命地喊他們撤退,可我親眼看到,他被身後幾人襲擊,竟有一人用短刀刺進了他胸口!”
張然那時被拼命向前沖的将士們推搡着不斷朝前,根本沒有辦法折返,待他再回頭時,便已見不到周钰了。
那時兵荒馬亂,周钰又遭人捅了胸口一刀,怎可能在鐵蹄之下存活?
“分明是有人在作亂!不僅篡改了王爺命令,還故意派了一隊人馬在軍隊中誤導大家不斷向前,有人在王爺附近聽到了撤退命令,本想後退,竟也活生生被同樣穿着大梁将士服的人斬殺!”
“沒有了左右夾擊的支援,以兩萬兵馬迎戰北戎四萬人,這就是送死!是送死啊!!還有另外兩隊人馬,據說西邊那隊盡數亡于北戎的埋伏之下,沒有一人,能活着來到主戰場……”
幾萬将士,抱着必勝的決心,在戰場上英勇厮殺。
他們以為在等待他們的是凱旋,是榮耀,是與袍澤們高唱一曲勝歌,是和家人們團聚吃一頓佳肴。
卻不知,在他們一腔衷腸的背後,有一隻巨大的手,斬斷了他們的生路,将他們悉數推入了地獄。
淩河已成血海,忠勇之士一去不歸,泥銷萬千枯骨,獨留親友淚濕衣襟,碎心斷腸。
張然哭得已說不出話來,祝絨亦淚流不止,哭紅了眼。
她的爹爹,那麼好的爹爹,還有千千萬萬人的父親、兒子和兄弟,竟死得如此冤枉,如此不值!
他們的性命,在幕後之人看來,是不是如同塵埃那般渺小不堪?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如此對他們!
張然過于悲痛,劇烈地咳嗽了許久,吐出一口淤血,才繼續說下去。
“我苟活着的每一刻,都無法忘記那煉獄一般的地方,看着王爺聲嘶力竭地呼喊大家停下,卻沒有半分作用,後來看着王爺倒下,看着袍澤們倒下,那種絕望,那種煎熬,比死了還要痛苦……”
祝絨用衣袖抹了把眼淚,她不敢想象,不想面對,甚至想讓張然别再說了。
親眼見過此等慘烈之狀,恐是此生都要噩夢纏身,難怪張然和周钰都以為彼此早已命喪沙場,在那種地獄,根本看不到存活的希望。
她這才徹底明白周钰那日在河邊對她說過的感受。
他說活下來的人,才最為痛苦掙紮,不得心甯,不得安眠,夜夜被冤魂纏身撕咬。
經曆過這一切,即便僥幸活下來,靈魂也早已殘破。
張然已潰敗得毫無人樣,周钰心中,怕是要比他痛苦千倍百倍。
“那你如何笃定,主導這一切的幕後黑手,是陸景和?”祝絨帶着鼻音問道。
“我沒有證據,但我就是知道!王爺本安排他率領西邊的人馬,可他最後卻是從東邊帶着人殺出來的,這又是何道理?同是在密林涉河埋伏,為何他那隊人馬損失不多?”
張然激動得臉都漲紅了,他一直在對張毅幾人說這件事,可他們都不相信,沒有人相信他!
會相信他的人,相信王爺的人,已經全都死在了戰場上!
“陸景和那個狗賊騎着馬姗姗來遲,踏過我們千千萬萬弟兄的屍體,一路打一路撤退,退回到齊州邊界,憑借城防的兵力,以及齊州地形優勢,才沒讓北戎得逞,如此便成了百姓口中力纜狂瀾的英雄,荒謬至極!”
“外面那些人,口口聲聲說王爺與敵軍勾結,才調走那三萬人馬,又故意誤傳軍中金鼓訊号,騙衆将士向前,簡直是血口噴人!這些事,全都是陸景和那個混蛋做的!他早對王爺心有不服,對主将之位虎視眈眈,才演了這麼一出慘絕人寰的戲!”
祝絨聽着張然的控訴,陷入了沉思。
結合這番說辭,周钰便是在戰場上已經受了重傷,而且在那種情況下倒地,絕無生還可能,除非傷他之人将他秘密帶離了戰場。
而周钰是她在陸景和府上陰差陽錯放出來的,說明傷周钰之人,必定與陸景和脫不了幹系。
“姑娘……王爺真的是無辜的……他死得冤枉啊……”張然紅腫着眼看向祝絨,哀聲求道,“哪怕隻有一人,一人也好,請你相信王爺好嗎?不要……不要再傷他,損他名譽……求你了……”
祝絨垂下眼,為張然解開綁住他雙手的繩子,聲音輕柔,但十分堅定:“張然,我信他。”
“而且,我知道他在何處。”
張然瞳孔一顫,不敢置信地問道:“莫非姑娘尋到了王爺的屍身?他在何處?!”
祝絨朝窗外看去,看到了天邊淡紅的晚霞,估摸着周钰應該餓了。
“大約,正在我家裡吃包子吧。”
張然徹底愣住了,仿佛遭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