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絨每次進城,都會感到心虛。
因為城内大街小巷都貼着一個人的通緝令,而那個人正被她藏在家裡。
她若是不留意,很容易便會踩在周钰臉上。
今日沒有陽光,烏雲密布,寒風蕭蕭。
祝絨站在街頭,放眼看去,看到如同落葉般散落滿地的通緝令,被人們踩得撕得體無完膚,心裡忽然湧出一股悲哀。
替周钰感到悲哀。
周钰雖在傳聞中殺人如麻,心狠手辣,但他是問心無愧的護國将軍,為梁國守住了許多年的和平,膽敢來犯者,皆被他率軍逼退。
他身上每一道傷疤,皆是他的忠誠和大義,她都親眼看過的。
而且,祝絨從小便看着周钰的畫像長大,心裡對他有敬意,有感恩,可如今,他卻遭萬人唾棄怨恨,就連乞兒也能将他踩在腳下,啐一口唾沫,罵幾句肮髒話。
可他是無辜的啊……
祝絨竟有一瞬感到鼻尖發酸,連忙晃了晃腦袋,彎腰一張張撿起沿途滿是腳印污物的通緝令,輕輕撫平,好好地疊起來。
她循着記憶,走到一間偏僻的武行前,發現往日大門敞開的鋪子卻上了鎖。
她正要擡手敲門,卻被裡面忽然傳出來的尖銳碎裂聲吓到。
隐約還伴随着幾個男人的争吵聲。
祝絨猶豫片刻,還是擡手敲響了門。
“誰!”裡面男人的聲音帶着怒氣。
此事不能拖,祝絨沒有退縮,攥緊手中周钰的通緝令,答道:“哥哥們,我是祝絨,有事求見。”
話音剛落,門應聲而開,張毅頂着被打腫的側臉出現,看見祝絨後,語氣變得平靜了些:“祝姑娘有何事?”
祝絨關心道:“張大哥怎麼受傷了?”
張毅歎了口氣,搖頭道:“此事一言難——”
“放開我!我要去殺了那個狗東西報仇!!”
張毅的話被一個男人的怒吼打斷,随之響起的是那日與她說過話的幾個壯漢的聲音。
“我看你是瘋了!瘋了!”
“你身上還有傷,誰都殺不了!”
張毅苦惱地摁了摁眉心,不想回頭看,倒是祝絨好奇地探頭張望,忽然有一個披散着頭發的男子朝門口這邊半爬着沖過來。
那男子在掙紮着想要站起來之時,祝絨看得清楚,他的左腿少了一截。
兩個壯漢追出來,想要将男子帶回屋裡,可那男子跪趴在地上,扯住了張毅的衣裳。
他哭得厲害,脖頸青筋暴起,聲音沙啞不已,苦苦求着張毅:“哥!我求你了!求你讓我出去!我要殺了那個畜生!殺了他!!”
張毅咬着牙不作聲,像是聽這些話聽得太多,已經不想再回答了。
“哥!你不讓我去,我如何有臉面活下去?如何對得住那些死去的兄弟!!”男子泣不成聲,□□,臉色蒼白如紙,明顯是重傷未愈。
幾名壯漢站在後面,等着張毅發話,沒有動作,一人在看到祝絨後,輕輕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先行離開。
但祝絨假裝沒看懂,并未離開,這個男子,應當就是此前壯漢們口中,張毅那從戰場上回來的弟弟。
“哥……我求求你了……”男子死死扯着張毅的衣角,不斷哀求着。
張毅拽回衣服喝道:“夠了!我才将你從鬼門關扯回來,你現在又要去送死嗎!”
男子滿臉悲怆,毫無生欲:“我如今這般,還不如同弟兄們一起死在戰場上!”
“張然!你給我閉嘴!”張毅忍無可忍,氣得指着他罵道。
這一句呼喝,仿佛一道閃電,令祝絨雙眼一亮。
莫非真的是他?
祝絨從門口走進院子,在張然面前蹲下,将那沓皺皺巴巴的通緝令遞到他眼前,問:“你說要殺的畜生,是他嗎?”
張然在看到周钰的畫像瞬間,仿佛被冰凍住了,但又在祝絨對着畫像說出“畜生”二字時,頓時怒火中燒,看着她的眼充滿恨意,雙手狠狠朝她一推,将她推倒在地。
祝絨猝不及防,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中的通緝令散落了一地。
“祝姑娘!”張毅見祝絨摔得狼狽,連忙扶起她。
另外幾個壯漢也關心問道:“沒事吧?”
祝絨揉着摔疼的屁股,搖了搖頭。
她沒有心思在意這點疼痛,注意力全在張然身上。
張然此時仿若魔怔一般,慌亂地一張張拾起地上的通緝令,做了一個和她一樣的動作——将通緝令小心地撫摸平整。
他不斷掉淚,低聲喃喃自語:“對不起……王爺……對不起……”
祝絨望着他那般愛惜畫像,又對着畫像忏悔的模樣,心中燃起一股興奮和喜悅。
但她還不能輕易放松警惕,于是裝作生氣試探道:“周钰叛國投敵,害死無數人,他不配忠武二字,不配——”
“住口!!”張然猛然擡頭,雙眼猩紅地盯着祝絨,憤怒已吞噬了他的悲傷,“王爺是無辜的!是被陷害的!他絕不會叛國!”
張毅忙緊緊捂住張然的嘴,另外幾名壯漢朝門外張望,确認無人聽見後,迅速關上了門口。
張然分離掙脫開張毅,爬到祝絨面前,一把揪起她的衣襟,像是有話要說。
張毅幾人見狀,生怕張然傷了看起來一折就斷的祝絨,急忙要将張然拉開,但祝絨卻出聲制止:“你們别管,讓他說!”
張毅以為祝絨是恨透了周钰,要與張然辯個對錯,便由着她來。
“我追随王爺出生入死多年,他是在用性命守護大梁,絕不會犯下叛國之罪!你們這些無恥之徒,人雲亦雲,毫無腦子!”張然哭嚎着,全然沒有了半分體面,“王爺已經被真正的罪魁禍首害死,埋骨沙場,如今……如今竟還遭受如此污蔑!此仇不報,人神共憤!”
祝絨聞言,擰了擰眉,心想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周钰以為張然死了,張然以為周钰死了,不是說親如兄弟嗎?怎的盡把對方的下場往壞處想?
确認張然的忠誠後,祝絨便隻剩一個疑問了。
“罪魁禍首,是誰?”她十分冷靜地問道。
“是陸景和!一定是那個狗雜碎!!”張然怒吼着,一把撒開祝絨,又要朝門口爬去,“我要去殺了他!殺了——”
突然,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暈死過去。
“阿然!”張毅被吓得夠嗆,急忙過去将他背起來,扛進了屋子裡。
*
時過正午,張毅幾人才将張然安置妥當,将大夫送走。
張毅滿臉愁容疲倦,在祝絨旁邊的椅子癱坐下來,感歎道:“讓祝姑娘見笑了,我這弟弟,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竟又一心一意去送死……這請一趟大夫,又将幾日的工錢給耗光了,
多少銀子都不夠他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