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實中,為她難過的不是阿娘,是伯母。
西北戰況傳入盛京城時,祝氏比任何人都還要傷心,短短半月裡甚至暈過去好幾次。
可在得她被人退婚一事後,祝氏卻還在打起精神安慰她,甚至還想要去到那家人的府上替她讨個說法。
不過當時被她攔住了,她握着祝氏的手,望着祝氏慘白的臉難過得發抖。
她說,伯母,我不嫁人了,也不要伯母去為我讨什麼說法,我隻要伯母答應我能好好待在府中養病,我隻要伯母的身子快些好起來,旁的再無他求了。
她沒有去為自己讨說法,也沒有羞憤得鬧着要自盡。
那時的将軍府與光永侯府中皆是一團亂象,堂弟周荃珝又不在府中,她再不頂事也勉強能算是兩府的主子,對于一些事情還是能做得了主,壓得了場面的。
所以事情發生後的那半年裡,她一直陪在伯母祝氏的身邊,就像幼時伯母哄她那樣,哄着伯母多用一些飯,哄着伯母多睡一會兒覺,也哄着伯母說:珝哥兒身上的傷不重,馬上就能歸家了。
泰合元年,她在伯母的府上待了六個多月,直到見到堂弟平安歸來才回了将軍府。
回府之後,她鎖着自己的院門在院裡靜思了兩天,第三日,她便做出了遣散下人的決定。
她用了半月的時間帶着府中管事盤點好府中人丁開支與其餘事宜,待一切點清之後,府中下人也都遣散得差不多了。
歸德将軍府徹底空了下來,她去周府跪在伯母床榻前同祝氏告了别,随後,她隻身上了行平山,入了歸雲禅院。
剛上山的時候,住持問她緣何而來。
她說:“法師,小女塵緣已了,不知此處可願收留小女?”
住持道:“一入我佛,便不可再執着于世俗,施主可想清楚了?”
她答:“小女心意已決。”
“我佛慈悲……”住持歎道,“不知施主願以何種形式修行?”
她道:“還請法師為小女落發。”
住持深深地看了會兒她的眼睛,卻搖了搖頭,道:“施主與我佛的機緣并未成熟,不若先帶發修行,待機緣成熟,再做定奪。”
她沉默半晌,應了句“是”。
就連她都不知,到底是從她将身上的華服換成僧袍開始,還是從住持賜她法号“慧敏”開始,她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不過,活過來的她不再是原來的那位周氏貴女,隻是山中禅院裡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僧尼。
被賜法号的時候,她問住持:“小女原先的名中便有‘敏’字,為何法師不将此字換走,還留着作甚?”
住持笑而不語,站在住持身邊的覺音師叔為她解惑:“慧敏自上山以來從未說過自身名姓,此一‘敏’字,乃是住持于佛前為慧敏所抽簽文而定,并非故意為之。”
她赧然。
此前她在山中的幾日,好像真的從未自報過家世姓名。她不說,住持也沒有問。
佛曰衆生皆平等,求到佛前的一律隻當作是求渡之人,并無男女貴賤之分。
原來她法号中的“敏”字乃是天定。
自那之後,她就以慧敏的身份居在了行平山上。
從旁聽住持以及師叔們誦經講道,再到自己學着入定誦經,一日日下來,她終于又尋到了一絲安甯。
直至半年過後,周府裡的莳蘿送來祝氏病逝的消息。
送走莳蘿之後,她心中悲悸,誦經時于佛前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禅院裡的住持坐在她身邊溫聲問她:“慧敏,可是還有俗事挂于心頭不可舍,不可棄?”
她垂下頭,說:“慧敏有過,入禅院半載,還未能看破死别。”
“八萬四千法門,盡由一心起,人心非金石,孰又能輕易看破生死呢。”住持态度寬和,“慧敏心中之執念,乃萬千人心之執念,此時看不破,非慧敏之過,乃看破之時日還未到也。”
時日未到麼?她想不明白,什麼叫看破的時日還未到。正如她想不明白,住持那句“施主與我佛的機緣并未成熟”是什麼意思。
而這一切,在泰合六年的九月初十,終于有了答案。
因為這一日,莳蘿上山同她分享了一件事。莳蘿說,敏姐兒,瑾哥兒平安歸家了。
直至這一刻她方醒悟,原來她放不下的是一個秘密,一個關于周荃瑾還未死去的秘密。一個無意間從祝氏睡夢中聽到的秘密。
這個秘密被她藏在心底,從未對人提起。即便進了歸雲禅院,她始終放不下這個秘密,始終放不下秘密裡的人。
原來,她心中一直在為此而憂慮。
直到這一日莳蘿告訴她:瑾哥兒平安歸家了,聖上沒有追究周府之罪,還讓他代珝哥兒暫領司隸台按察使一職。
莳蘿的一番話,仿佛是一場開解。自得開解,她便不再因此而困惑。之後她再誦經于佛前,心中徹底清明,恍若得渡。
再見住持時,住持再次深深凝望她的眼睛。這一回,住持點了點頭。
“慧敏,”住持說,“如今你與我佛的機緣已經成熟,不知你如今願以何種形式修行?”
“請住持為慧敏落發。”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堅定地響起。
……
九月末,歸雲禅院内有一場落發儀式,落發人有二,一為慧敏,一為慧同。
慧敏為五年前上山求渡之人,慧同為近七個月前昏迷在禅院門外之人。
後者時而瘋癫時而清醒,問她名字她說不知,隻說喜歡禅院的鐘聲想長留在院中。
住持念誦一句“阿彌陀佛”,從此将人留了下來。
落發儀式前一日,後者徹底清醒,對住持言明了自己的身世。住持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為她的去留以及法号求了兩支簽。
第一支簽文解為留,第二支簽文解為同。
自此,都城的街巷間便徹底少了一位會朝過路人扔石子的瘋婦,行平山歸雲禅院中多了一個心平如水的僧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