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
“什麼什麼什麼?你說話了?你終于能醒着說話了!”
泰合元年的春日裡,他自三棄山中醒來。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暖意令他的眼皮直顫,他開口呵斥,可面前的小姑娘卻依舊笑嘻嘻的。
她面上的歡喜尤為真切,看得他怔愣不已。
見他盯着自己不再言語,小姑娘面上的喜色很快被憂愁取代——
“你這什麼表情?你不會失憶了吧?你還記得自己是誰麼?你是周荃珝,是住在盛京城新寺街的周家二公子。至于我麼,我是你的小師姐你還記得麼?”
“你不會都不記得了吧?怎麼會不記得呢?姜婆婆和大師姐沒說你會失憶啊……遭了,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你别擔心,一定會有法子的!我這就去叫姜婆婆和大師姐……”
她的話一句接一句,越說越着急甚至都帶了哭腔,最後話都不說了隻想往外跑。關鍵時刻,是他伸手将她拉住了。
“我記得。”他說,“我都記得。”
“你記得?記得就好,記得就好……”仿佛是心中巨石落地,她癱坐在她床前,表情似哭似笑,令人無奈。
隻有真心關心他的人才會如此。他能感覺到,面前之人是當真為了他的蘇醒而高興。
怕他着涼,她捉住他的手塞進被中,順帶替他掖了掖被子。之後就将床尾的炭盆移到了床頭來邊烘邊搓着自己的手。
“我的手有點冷吧?”她說,“我甩完鞭子的時候手本來是熱的,準是方才給斬冬堂裡的花瓶換了一捧新的花才變涼了,你别見怪。”
斬冬堂?這是她山中的小院。
他側頭環顧,所在卧房陳設簡單卻整齊,格調與精緻和風雅不沾邊,唯一能令人多看上兩眼的是靠窗一桌案上所放的一個酒壇。
酒壇口不算大,被兩枝開得正盛的花枝塞滿,枝上無葉。素白的花小而繁茂,氣味與梅不同,是山李花。
面前之人口中所說的花瓶,想必就是指這個裝了花枝的酒壇子。
或許是留有半扇窗未關的緣故,也或許是李花靜放的緣故,室内燃燒着的木炭味道很淡,沒有令人感到氣悶不适。
他的視線從山李花上慢慢轉到坐在他床前烤火的人臉上,心中的好奇脫口而出:“你方才哭什麼?”
“我幾時哭了?”小姑娘一愣,眨了眨眼,神情比他還要疑惑。
她是沒哭,至少眼淚并未掉下來,但眼眶是紅的,跟她的鼻尖一樣微微泛紅。他确定自己在昏迷之際聽到的聲音是來自于她,那聲音哽咽不止,分明帶着哭腔。
可見她一臉坦然地發問,他反而不便追問,隻偏轉了視線去,口中答了一句:“哦,許是我睡得太久,看花了眼。”
面前的人與他年歲差不了太多,卻沒有像盛京城中那些小女子般梳着雙髻,頭上也并無钗環,連根發帶都沒有系,隻梳了一個道髻,發間别着一支木簪,看着像個小道姑。
但他知道她不是。
小姑娘沒有留額發也沒有戴額飾,發間除了那支木簪外隻有一朵小小的山李花,許是和室内那瓶李花一道同時被人從樹枝頭折下的。
屋外從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他的視線從她發間的山李花移開,輕聲開口:“我記得你,你是三棄山的小糾白。”
他的母親和三棄山的戚夫人交情匪淺,母親在世時,戚夫人每年都會帶着自己的幾個弟子下山給母親送生辰禮。
三棄山一行人在府裡隻會待半日,至多用個晌午便會離開,從不過夜。
章糾白于昌安三十三年開始随着戚夫人進周府,按理兩人也算相識了好幾年,可卻從未單獨打過交道,更從未有過交談。
在三棄山中醒來見到章糾白時,連他都覺得奇怪自己竟然能記起她的名。
那時他話音剛落下屋門就被人從外推開了。有人端着藥走進來,看見他醒了也沒有驚訝,隻朝坐在床頭前烤火的小姑娘投去責問的一眼,拖着音幽幽低喊了一聲:“章糾白——”
至此,他記憶中那個聒噪得能将母親哄開顔的模糊人影才有了完整的名字。
往年,他總是聽人叫她小糾白,姓什麼卻不知。
泰合元年的章糾白與現在的模樣差不太多,性子要比現在無賴一些,因為那時不管面前的是誰,不管别人說什麼,她總能理直氣壯地堅持自己那一套理論說辭。
“他才醒沒多會兒呢,我方才掐了掐時間,想着三師姐很快就會來給他送藥了,所以才沒有特意跑去打攪師父和師姐們的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