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整個陶風閣上下全回了屋子休息,窗紙已透不出一點光亮。
天氣是真的冷了,夜間已沒有蟲鳴。
今夜無風,亦無眠。
菱絮睜開眼,眼中毫無睡意,翻身下床。
她的眼睛不好,夜裡尤其不好,要走得極慢,雙手張開摸索着才能尋到地方。
燭火是麗珠熄的,一盞在八仙桌上,一盞在窗前。
菱絮先是去到八仙桌前,找到火折子,點燃最近的那一盞,又把窗前的點上,随後去往書桌的位置。
就這麼短短一截路,旁人立時便能做好的事,菱絮走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
也不是第一日知曉自己有缺陷,可今日心裡格外堵得慌。
今日二姐姐一句話将她魇住了。
閉上眼,一時是洛承寂逼她看了整夜的六個字,一時是彩繡笑吟吟說她長了顆傾國傾城美人痣,一時是二姐提到喜歡的男子,還未及她思慮就在眼前冒出的洛承寂的臉。
心神不甯,太多太多事堆積在腦海中,宛若一團纏在一起的線,密密麻麻鋪在她心底,令她無法安眠。
這些時日不安和焦躁幾乎要将她淹沒,菱絮自認做出了正确的選擇,這是她深思熟慮的後果,可為何當對着母親說出那番在心底重複了無數次的話時,一股莫名的恐懼不安席卷上心頭。
她錯了嗎?莫非她隻能被動着接受一切?
為何隻要一想到洛承寂,她會手腳發麻,四肢無力,心酸到極緻,幾乎要喘不過氣。
白日裡見了不常見的人,說了許多話,尚且能強行将他抛在腦後,可夜裡一閉上眼,那些不該有的情緒便争先恐後的上來。
她定是病了!亦或是洛承寂給她下了咒!
他是惡鬼,定有什麼凡人不知道的法子來折磨她!就是這樣!
寂靜中一聲東西落地的輕響,菱絮如夢初醒,急急喘了幾聲,這才發覺是她一直捏在手上的畫筆掉在地上。
她将筆撿起,餘光瞥到桌面上的畫紙——
這是什麼!
菱絮瞳仁驟縮,起身的動作也硬邦邦頓住。
她畫工不過爾爾,平時至多畫些花草,可畫紙上是她方才胡思亂想之下無意識畫出的一張人臉。
寥寥數筆,那人冷清神态躍然紙上,銳利眉峰,象征薄情的薄唇,還有那雙邪氣肆溢的眼睛。
它們透過紙張看向她,直直望進她的眼睛。
……這是洛承寂。
回過神的第一個反應,菱絮拿起那張畫紙就要往燭火中帶,就在燭火要碰到畫紙一角時,她的手驟然停住。
微弱火苗閃了閃,菱絮也呆了呆,過一會兒,鬼使神差般将那畫收起,藏在了幾張空白畫紙之下。
冰涼茶水順喉而下,菱絮像是漸漸平靜了,她緩緩神,重新提筆。
*
血湖之上,躺着一個黑衣少年,他虛虛懸在鮮紅的湖面,身上是數不清的傷口。
細看之下,那些傷口在以緩慢但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一點點,重新生出骨肉,長出肌膚。
這過程顯然是極為痛苦的,少年眉間緊鎖,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牙關緊咬,卻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不知過了多久,傷口終于全部愈合。
空中有女子聲音:“世子殿下,近日一些修仙門派有了動靜……”
她似是有些擔憂:“時機不妥,不若——”
少年睜開眼,左眼有異樣紅光,他從血泊之中站起來,聲音冷硬:“赴死之人攔不住,若早一天解了封印,興許還有活口。”
“隻剩最後一個。”洛承寂擡頭,那是一片昏黃的天,無邊無際,沒有雲朵,沒有太陽月亮。
蛛網似的藍光一閃而過,将那片天分割成數份,又隐于其後。
他勾起一個冷冷的笑:“金玉其外,要不了幾天了。”
空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長歎,那歎息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沒了回音。
……
現在約莫是凡間的醜時,她應當睡了罷,也應當不想見他。
洛承寂垂眸,這身黑衣沾滿了血漬,有些地方破爛不堪。
他猶豫一瞬,一點靈力從指尖冒出,衣裳煥然一新。
她不想見他沒關系,他去看她就好,隻看一眼就好。
修複傷口幾乎耗幹了他的靈力,他若是理智,便該好生修養,可……終究是忍不住。
他抽空最後一絲力氣分了一點神魂出去,那神魂幾乎立時就出現在菱絮的屋内。
淡淡的透明的影子,法力弱到微不可聞,洛承寂自嘲一笑,這樣也好,随她的意,便是想出現在她面前都難以做到。
床上沒人,順着光亮,洛承寂看到一個袅袅背影坐在窗前。
他神色柔和下來,明知不會驚擾,還是放輕放緩了腳步。
夜已深了,她還沒睡,還在煩心他的事?
昨夜又沒能抑制住……是他的錯。
她握着筆,在寫什麼?
洛承寂走到她身後,垂眸去看。
微弱跳動的燭光之下在紙上鋪撒上一層瑩瑩光亮,照出紙上的三個字。
菱絮提着筆,盯着那三個字發呆,筆尖落在紙上,暈開大片墨痕。
馮元青——
這是男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