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那偷兒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再難尋蹤迹。
那湯吳身旁的另一名漢子突然開口問道。
“那小子當真會聽從差遣嗎?”
湯吳輕瞥一眼自己的孿生兄弟。
“方才你不是都瞧見了嗎?公子雷霆手段,他哪裡敢再耍花樣?”
湯越聞言卻搖搖頭。
“我說的不是他,是清平道的那一個。”
湯吳這才回過神來,猶疑片刻過後亦有所擔憂。
“此番狄墨親自前來,屆時瓊壺島内外必定高手雲集。就算他曾在莊中數載、能猜透狄墨的詭計,隻怕也過不了李苦泉那一關。”
“他會去的。”公子琰的聲音疲憊卻堅定,藏在布巾下的那雙眼轉動着,“那是他師父的東西。無論如何,他都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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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舫前,盤踞了一上午的貴客們大都已經散去,剩下的三三兩兩聚在岸邊,正同那些船家們低聲商議着些什麼。
那是錢多又膽大的好奇之人,不滿足于方才的“隔岸觀火”,在那些船家的一力撺掇下,也起了乘船去那瓊壺島上看一看的念頭。
幾筆生意談妥,船家們收了到了訂銀,一個個都有底氣了起來,開始就近張羅着人手。
在這裡招工不比城裡,城中正經活計大都要一月起結,店家或船家都是城裡的熟面孔,兩方就算談些工錢的事也都盡量還顧着些體面。而這城郊日結的活計往往都是最苦最髒的,出力氣的隻想做完一日工後拿錢走人,不管做的是不是偏門生意,而東家也隻管使喚派活,向來不會探究來幹活之人的底細。
幾艘大船的船主深谙其道,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買賣了,幾嗓子便将等工的人攬了大半過去。餘下的人便在那些三兩成群的小船中觀望着,一邊立着耳朵偷聽别家談下的價錢,一邊在心中默念着讨價還價的口水詞。
一直沉默躲在角落的少年靜靜看着,待人群漸漸散開來才随之緩緩移動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混迹于這樣的人群之中了。與這些伺機分食掠奪的鹫相比,那處小村莊裡的人就是溫馴而遲緩的羊。
然而諷刺的是,他隻有藏身于這樣的人群中時,才會感到遊刃有餘和安心。
他模樣生得好、瞧着也乖順,很快便有人招呼他過去,但他并不會次次都有所回應,要先觀察那船家和他拉到的主顧,若是覺得有所不妥,便跟着人群低頭走開。
不知是否是因為今年的賞劍大會格外隆重,今日這璃心湖畔旁也格外紛雜,他接連審視了三四撥人,才在一艘有些破舊的商船前停下腳步。
船主精明得很,用不着邊的賞錢想将他套牢,一會說同他一起跑船能習得本領,一會又說好高骛遠不如踏實幹活。他看得明白對方那點算盤卻也并不在意,反正他隻是“借船一用”,并不是真的要圖這點工錢。
碎嘴的船主仍在不遺餘力地空口畫着大餅,李樵低頭應和着,偶爾擡眸瞥向不遠處日光下蕩漾的湖面,水光輕柔似薄紗,他卻連凝視片刻都做不到、很快便收回目光。
從踏上着璃心湖地界後,他便常有種錯覺:今年這開在水中的賞劍大會,似乎就是為了對付他這樣的人而特意設計的。
然而天下第一莊莊主現身,機會就擺在他面前。他腳下這條看不到頭的逃亡之路似乎終于分出了岔路,一條通向終結這一切的機會,另一條則通向他自己的終結。
他做夢都想殺了那個人,可事到臨頭卻又覺得每一步都邁得如此艱難。他幾乎可以想象那個人立在黑暗中微笑看着他的樣子,那微笑是一種笃定,笃定他甚至不敢跨過這些波瀾、舉刀指向對方。
他也曾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幻想狄墨早已将他徹底遺忘了。但他又清楚地知曉每一個叛離山莊之人的下場,因為他曾親手終結那些人的性命。
他不知道唐慎言當着他的面提起那些江湖風聲,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有意為之,但那個人可能會出現的消息就像粗糙的指甲一樣,刮蹭着他藏在衣衫之下的疤,提醒他很多事永遠不會淡去,而他永遠無法獲得平靜。
巨大的不安與戰栗感像暗紅的炭煎烤着他,令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因燒灼而疼痛,而他隻有重新跳入這冰冷的江湖水之中,才有可能得到些許緩解。
談妥了交接的時間,得了便宜的船主精神抖擻,胡子都根根立了起來,挂上笑臉便又去張羅起明日的客人來,而那少年也低着頭離開,沿着長長的大道向回城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時有些熱情的半大小童迎上前來,手中揚着一張張黃紙不停叫賣着。
那是在此兜售江湖快抄的細伢子,背後是各路消息販子,他們會将最近一月的江湖大事撰寫成文,随後謄抄在發黃的竹紙上,讓這些孩子們四處兜售,一份不貴,隻需十幾文錢,真正的江湖客卻是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倒是那些來湊熱鬧的看客和半吊子們都喜歡買來翻翻、圖個樂子,看過後揉一揉丢掉也不甚心疼。
今日他們已銷出大半,便挑揀着落單的客人尋找機會,那神色冷漠的少年長了一張頗令人有好感的臉,可待離近了看清他深色衣裳上的補丁,那些孩子瞬間便呼啦一下散開了。
李樵繼續向前走去,冷不丁又有個半高不高的身影從他身側經過,跑起來有幾分莽撞的樣子,他眼神一冷、下意識後撤半步,手已撫上腰間的刀鞘,下一刻那身影已擦着他的衣角而過,消失在那群細伢子中。
左手微微放下,他這才發現手心竟已沁出一層冷汗來。
是他想多了。
以那人的行事作風,就算當真已經找上他,也不會派個手腳如此不利落的廢柴來戲弄他,更不會給他反過頭去探查的機會。
李樵長長吐出一口氣,擡腳要向城門的方向繼續走去,整個人卻突然一頓。
他低頭望向腰間,隻見那條舊得有些發白的腰帶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朵紙花。
少年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朵紙花,半晌才緩緩伸出手、将那花拿在手中。
那是一朵黃麻紙疊成的荷花,生着整整齊齊、左右對稱的八片花瓣,正中隐隐透着些墨迹。
方才那群細伢子已不知跑去何處,前方筆直的大道兩旁雜草叢生、人影寥落,江湖客們往來穿梭、神色匆匆,似乎根本無人留意他的存在。
李樵深吸一口氣,單手将那朵紙花拆開來。
他的指尖有些顫抖,費了一番工夫才将那張黃紙展平。
輕而薄的紙片正中隻寫着兩個小字。
盜刀。
淺褐色的瞳仁微顫,先前的某種戰栗情緒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若有所思。
沒頭沒尾的兩個字,卻透着落筆之人不容置喙的權威和控制感。
李樵五指微攏,那薄薄的紙片便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好一個公子琰。當日将他扔在樓中等死,事後竟以為差遣他做什麼、他便要做什麼嗎?如果□□上的折磨能夠令他屈服,當年他離開莊子的第一個月便已經被打敗了。
李樵松開手,手中的紙張已化成一把粉末、轉瞬間消散在風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而就在此時,先前那群細伢子不知又從那消息販子手中領來了什麼消息,興奮高喊起來。
“出來了,今年賞劍大會的彩頭出來了!消息保準,隻需十文。各位爺瞧一瞧、看一看了……”
鬼使神差般,少年本已向前走去的身影就這麼停住了。
他轉過身來、攔下其中一個孩子,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闆,換來那薄薄一張竹紙。
紙面上不見密密麻麻的小字,隻有一副寥寥數筆勾勒出的圖畫。
那是一張刀圖,下筆很是謹慎,多一分沒有、少一分便失了準頭,讓人不能一眼認出那刀的來曆。
李樵死死盯着那張圖,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不遠處,另有幾個買了消息的人聚在一起感歎着、低語着,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被那薄薄的一張紙輕易點燃,即将在這江湖水面上映出一片火光來。
“青刀啊,原來竟真是青刀。今年這彩頭,可真是不同尋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