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日沒夜地查案審案,陸子參臉上的胡須越發濃密起來,但再濃密的胡須也遮掩不住此刻他臉上的錯愕。
“你、你真的要留下來?”
秦九葉點點頭,似乎覺得對方的反應有些奇怪。
“先前在那蘇府門前的時候,不是陸參将親口說的,有時也會連夜審案?”
陸子參面露難色。
“話雖如此……”
話雖如此,但他當時确實隻想當着李樵的面說些氣人的話罷了。如今真兇已經落網,實在沒有必要讓一個剛請來的參佐跟着連夜審案吧?何況督護起先隻是為了讓她幫忙看一下那和沅舟……
秦九葉讀懂了對方臉上的神情,體貼解釋道。
“你不必為難,我又不是要像你們一樣真的去審案,隻是想将有關和沅舟的問診記錄和用過的方子仔細查看一番,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遺漏之處,也好早日理清頭緒。”
陸子參遲疑着點點頭,但很快便又蹙起眉頭。
“秦姑娘這般上心,我自然是開心的。隻是這郡守府衙的規矩還是有的,這裡向來是不留外人過夜的,秦姑娘若是想留下恐怕過不了樊大人那一關。”
蒼天可鑒,她隻是想加快些進度,并不是想同那樊統一起點燈熬油。
秦九葉斟酌了一番,一邊觀察着陸子參的神色、一邊小心開口試探道。
“或許督護那邊……?”
陸子參又是一番下意識地為難。
“督護那邊也……”
他剛吐出幾個字,聲音便戛然而止。
其實督護府院也是從未留過外人過夜的。隻是不知為何,想到自家督護那徹夜長明的孤燈,陸子參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的立場突然便從一名秉公辦事的參将變成了一個有些多管閑事的好友。
不就是一晚上嗎?加起來也沒幾個時辰。
想到這裡,陸子參的臉上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督護那邊也不是不行。他自己常常在自己院裡徹夜研讀卷宗,秦姑娘若是不嫌辛勞,不過是多加一份燈油的事。”
嚴格來講,秦九葉現在是參佐、都是自己人,此舉并不算壞了規矩。如若督護不喜他這一番安排,到時候他再負責将人送回去便是了,最多挨上幾句訓斥,也少不了幾塊肉。可若督護也覺得不錯,那他豈不是順手成全了一樁美事?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終于對了一回。
邱陵甚至沒有多問,便将偏院幾個空房間的鑰匙都給了他。
陸子參心情大好,一路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從房間朝向到屋内陳設再到這些屋子到督護房間的距離,事無巨細、一樣不落地介紹了個徹底。
秦九葉簡直覺得自己不像是來做事的,倒像是來看房買地的。
終于,對方介紹完畢,眼神充滿期待地看向她。
“秦姑娘想要哪一間?”
秦九葉飛快看他一眼,仍有些不明白這人為何突然熱衷于介紹起他家督護的府院來,要知道她第一次來這的時候,陸子參可是說了很久的規矩,連桌子都不讓她摸、屋門都不讓她進呢。
或許人家隻是客套兩句吧,畢竟這年頭主動請求加時做工的勞力可是不多了呢。
秦九葉想罷,十分得體地回答道。
“就偏院最遠的那一間吧,這樣也不會打攪到督護和各位。”
秦九葉自覺這個選擇挑不出錯來,可話一出口,她瞬間便感覺到了眼前之人的失望之情。
陸子參似乎還是有些不死心,又開口問道。
“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秦姑娘今日奔波一天已是十分勞碌,為何不先回住處歇息一晚、非要跟來這督護府院?”
秦九葉更納悶了。不是他說的郡守府衙不留外人過夜,她才跟到這來的嗎?
但她随即腦筋飛轉,自認有些看透了對方的意圖。這陸子參莫不是替他那督護在試探她的做事态度?
想到這,秦九葉當即正色道。
“陸參将說笑了。在下領了這差事,一日不将事情辦妥,一日便不得安生。”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話音還沒落地,身後牆角處便傳來一陣壓抑的歎息聲。
秦九葉猛地回過頭去,那牆根處卻不見一個人影,隻留些許淩亂急促的腳步聲飛快遠去。
而此時她若是轉過頭來,便能看到陸子參捶首頓足的樣子。
為了這選房間的事,他可是押了小半個月的薪俸呢。這下可好,都要便宜高全那小子了。
“鑰匙在這裡。”
陸子參有氣無力地将鑰匙遞給秦九葉,整個人早已沒了方才的精神勁,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便轉身離開了,隻留秦九葉一個人仍有些發懵。
她已經如此上進,莫不是還反過來得罪了這督護府中的人?難道對方是覺得她有些急功近利、擔心她日後搶了自己的飯碗不成?
實在猜不透這院中一衆大漢的心思,秦九葉搖搖頭,拿着鑰匙向自己今夜的房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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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最後一縷光斜斜打在鄉間那條泥路上,将牲畜踩出的小水坑照出一片片彩色的光,好似掉落的金鱗一般。
有三兩孩童吹着野豌豆莢做成的哨子、在水坑間蹦跳着,一不小心撞到扛着鋤頭、挑着擔子從田間歸來的農戶,又哇啦啦大叫着散開來,牧羊的老漢騎在驢背上昏昏欲睡,直到有什麼将羊群分開、從他身邊一閃而過,這才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那似乎是個有些眼生的背影,他仔細瞧了瞧才看出來,可不是那果然居秦掌櫃家的阿弟嗎?對方好像離開村子有些日子了,今日倒是回來了。
“回來了?”
牧羊的老漢啞着嗓子同那少年打着招呼,泥路兩旁晚歸的人家聽見也都望過來,紛紛同那腳步匆匆的少年招招手,道上一句“回來了”。
李樵沖他們一一點頭,既不多言、也沒有停下腳步,就這麼直奔果然居而去。
穿過最後那片牛棚的時候,一道有些激動的婦人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李小哥?是李小哥吧?”窦五娘的嗓音都亮了起來,透着一股要傳遍整個村子的架勢,“可好陣子沒見着你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少年的身影頓了頓,随即轉過頭腼腆笑笑。
“說不準呢。”
“這有啥說不準的?”窦五娘興奮過了頭、又咳嗽起來,緩了緩繼續說道,“隻要秦掌櫃還想做這生意,你早晚要回果然居的呀。”
李樵應和着點點頭,腳下不停地繼續向前走着。
窦五娘見狀又扒着木籬笆跟着挪了幾步。
“今日還有活計沒做完,就不去果然居了,明日再去取藥。李小哥幫我叮囑金寶,教他早點起來,可别給我忘了!”
李樵笑着沖她點點頭。
“好。”
許是怕對方忘記,窦五娘又奮力揮了揮手。隻是她瞧不見那轉過身去的少年面上瞬間恢複了麻木冰冷的神色,像被風沙剝落了顔料的壁畫,隻剩下冷硬和無情。
這就是小地方的壞處,明明隻是個非親非故的外人,卻總是要做出一副十分熟稔親近的樣子。
所以他從不在一個村子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