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她一早便察覺了我們的意圖,卻并沒有阻止,甚至有意引我們上船,隻因她想蘇沐芝敗露、想蘇凜一敗塗地、想蘇家易主。我利用過蘇沐禾,她也利用過我。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系,又有什麼說不得?阿姊若是不信,我可以現在就去蘇府砍下她的手指給你……”
“不要說了!”
秦九葉猛然大吼一聲,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去看那少年的眼睛。
她若稍稍偏移一點視線,便能看到對方眼睛裡的瘋狂。
“阿姊說得不對。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你要我如何做才能證明?這樣嗎?”
李樵突然湊近前來,一把将秦九葉拉入懷裡。
他的力氣很大、動作又很快,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下一刻對方的氣息便已逼近、在她耳邊如洶湧海浪般起伏着。
“抱一抱、拉着手、低聲說些相互撩撥的言語,便是喜歡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要通過她的耳朵鑽入她的身體深處一般。
“那我也可以喜歡阿姊。阿姊想要嗎?像這樣……”
他靠近了她的臉,帶着薄繭的手輕輕覆在她的臉頰上、緩緩摩挲着。
“還是這樣?”
缱绻的觸感順着臉頰往脖頸的方向蔓延而去,他的呼吸越靠越近,帶着溫度落在她的耳根、鬓角、頸間。
折騰一夜的困乏瞬間清醒,秦九葉猛地掙開了對方。她能聽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能摸到自己亂了套的脈相、能感覺到血流沖擊着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呼吸急促、瞳孔驟縮。
“你、你在做什麼……”
仿佛為了回應她的質問一般,少年的身體隻短暫停頓了片刻,随即又如山一般向她傾倒下來。
他像一隻撲倒獵物的狼,露出獠牙湊近了對方的喉嚨,鼻間呼出的氣息在她的臉頰和耳根處落下,從溫熱變得滾燙。
唾液融化了她肌膚上的藥液,令那種驅散不去的苦味瞬間充斥了他的唇舌之間,可他卻停不下來,隻想讓那苦味更加濃烈,仿佛這樣他才能停手……
“夠了!”
響亮的巴掌聲回蕩在屋内,瘦小女子眼底透着兇光,用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狠狠推開了少年的身體。
狹小的房間内一時靜默。
雨聲未停,氣氛壓抑。
許久,秦九葉才緩緩擡起頭來。
“李樵,你聽好了。”她幾乎是咬着牙在說話,散落的發絲遮去了她一半的表情,反而令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更加冷硬、不容動搖,“你若根本不明白什麼是喜歡,費盡心思去證明我喜歡你或你喜歡我便沒有意義。你可以玩弄金錢、玩弄權勢,玩弄朝堂之争、江湖風雲,但唯有人心是不能玩弄的。”
“為何不能?”李樵垂着頭,側臉再沒有那種家犬似的溫順,露出的下颌線上布着青茬,透着一種荒野孤狼的難馴,“人心又比金錢、權勢、武功絕學金貴在何處?隻要能為我所用、能助我活下來,為何不能利用?蘇沐禾是如此,我是如此,阿姊難道不也是如此?你難道沒有利用過我、利用過邱家人?你我又有什麼不同?”
他們之間有何不同?他們之間明明就沒有多少相同。但可笑的是,她卻常常生出他們其實是一類人的錯覺。
“若非為了生存,我也可以做個聖人。但就算是為了生存,有些東西也不能出賣!你我之間的利益捆綁一早便說清楚了,我坦坦蕩蕩、從未欺瞞。我确實利用過督護,但我從未利用過我們之間的情誼,我們之間也沒什麼情誼可供我去利用,我更不會為了利用他而故意去騙取那樣的情誼。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同,我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你為何還是不懂?你難道沒有心嗎?!”
女子的質問聲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許久那少年才慢慢開口問道。
“什麼是人心?”
秦九葉愣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問出這樣蠢鈍的問題,可看到對方眼睛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不是在故意扮蠢。他是确實不懂。
肩膀頹然垂下,那種熟悉的疲憊感再次翻湧上來。
“人心是這世上最難交換的東西。它無法被衡量、無法被交易、無法被分割,擁有的時候誰也搶不走,失去了就再難找回。這就是人心。”
秦九葉話音落地,屋子裡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她常以為他們是一類人,是因為她覺得他能明白她的艱辛不易和苦苦掙紮,但到頭來他是否和城門外那些抱着嬰兒行騙的乞丐、唆使孩子去偷去搶的賭鬼、為多吃一個饅頭将腳踩在女人身上的人皮惡鬼沒有區别?
罷了,或許他就是沒有心。
他比沒有靈魂的野獸聰明,但他本質和那些野獸沒有區别。
他今日可以對蘇沐禾如此,明日就可以對其他人如此,未來某一日夜可以對她如此。他從來不曾真的喜歡過誰、愛過誰,他隻是在權衡。權衡同誰站在一起會更劃算、更有利、更有機會讓他活下去。
曾經她以為她也是如此,但很多事她還是做不到。
她是阿翁撿回來的、她是楊姨帶大的、她是靠丁翁村裡的窮人和病患才擁有一方立足之地的。她包裹在冷硬外殼下的心是熾熱的,她的心底無論何時都有一個小小的角落留給了他們。在這個角落,她的生存法則是可以不值一提的。
他和她不一樣。
他們的路,走到頭了。
秦九葉擡了擡手,指向門口的方向,還沒來得及說出“出去”兩個字,下一刻,那隻擡起的手便被他握住了。
他是用雙手握住的,擡眼看向秦九葉的時候,那張臉已恢複了往日的樣子,甚至還挂着些許忐忑。
“我确實不懂這些。你不要氣了,好不好?或者,你可以罰我的工錢……”
秦九葉看着那張年輕的臉,根本分不清那張臉上的神情是真心流露,還是隻是揣測人心之後的一種僞裝。
他幾乎在一瞬間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角色設定中去,努力扮演着那乖順能幹的好阿弟的形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他确實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何傷心、為何反感、為何想要遠離他。
這一刻,秦九葉覺得自己也并不讨厭李樵了。她隻是覺得有些疲憊。
她攥了攥拳頭,掙開了他的示好。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氣你。隻是我們或許不是一路人。”
她甩開了他的手。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哪怕先前他騙過她、咬過她、将她帶入未知的麻煩中,她也沒有甩開過他。她像是看透了他,要永遠将他丢在一旁,就這麼一步步走遠、走遠,直到再也不見蹤影,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他終于有些坐不住了,那張乖順的面具再也難以維持,他面上呈現出一種不加掩飾的不解與困惑來。
“阿姊說的人心……當真就有那麼重要嗎?”
秦九葉沒有回答,隻合上了眼,不再看他。
李樵盯着自己左手手心,眼神漸漸迷茫。
人心算什麼?還不如他手掌心的這點繭子帶來的安全感。
若是從前,他可以笃定且略帶輕蔑地告訴她:他不懂這些,但他仍然可以活得很好。
但是現在,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她好像非常厭惡他、想要遠離他,不是因為他沒有用處或是不夠乖巧,就隻是因為他沒有她口中所說的“人心”。
許久,秦九葉聽到身旁一陣輕微響動,似乎是對方已經起身準備離開。
她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陣空落。
可下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袖口一緊。
這一回,他甚至沒有碰她,隻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的袖口。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你說的人心,我也确實不懂這些。所以……”拉着她袖口的那隻手漸漸縮緊,少年的聲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克制與顫抖,“所以……阿姊教教我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