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林轍聽話地站起身端起藥碗,正要送到嘴邊,又聽楚暄開玩笑地來了一句,“這藥雖苦,但十分昂貴,花了我兩大袋子金币,你可要全部喝光,一滴不剩呀。”
林轍面露惶恐,順從地憋着氣将湯藥猛灌入肚中,放下碗時眼中滿是愧色,嗫嚅道:“我……我害公子破費了,公子不然把、把我賣了,抵錢吧……”
楚暄一頓,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跟你開玩笑呢,我既已答應将你留下,又怎會出爾反爾?你高燒剛退,但身子過于虛弱,還需靜養,你什麼也别做,也别瞎想,好好地在府上安心養病,待會兒我讓人收拾一間廂房給你住下,現在先去洗個澡,換件幹淨的衣裳。”言畢,他輕輕搖了一下挂于牆側的木鈴,不一會兒,外頭走進了兩個年輕的侍從。
楚暄起身對那二人交代了一番,剛說完話,卻又聽見撲通一響,三人轉頭看向又跪下的林轍。
楚暄無奈,欲再次上前将他扶起,卻瞧見對方注視着自己的雙眼,那目光一掃方才的茫然與膽怯,取而代之的是赤誠堅定,眸光閃動着,伴随着一道铿锵清亮的聲音:
“我願為公子做牛做馬!任憑公子差遣!不離不棄,以報此生!”
涼風卷起了疏簾,送進屋外冰雪的清冽氣息,穿過屋内彌漫的暖香,拂過二人的臉側,帶起幾縷青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住了。
楚暄凝視着那清澈明亮的眼眸,耳邊回蕩着那句雖不洪亮,卻是字字铿锵,真摯無比的承諾,似一道清亮的弦音定入他的心底深處,許是外頭的涼風送進了院中冷梅的幽香,又配上這熾熱堅定的目光,令他永生難忘。
不管過去多少年,每當楚暄回想起這一幕,總能嘴角上揚,心生暖意與感慨。
——
之後楚暄又笑着将林轍扶起,并令他聽話,以後不準動不動就下跪。
林轍聽話點頭,便被侍從領到了澡房。
進了澡房,侍從前去燒水,林轍見了趕緊跟過去幫忙來,又被另一名侍從笑着拉到身前,将他身上的破舊衣裳除去。
第一次被人伺候令他既緊張又難為情,耷拉着腦袋又不敢亂動,直到侍從安慰他說是受楚暄之托,并讓他不用太過拘謹,他才漸漸地放松神經,乖乖地憑二人料理。
洗完澡後,侍從替林轍更衣。
林轍雖已年至十歲,卻因長期營養不良,體态瘦弱單薄,身形看着隻有七八歲左右。楚暄的衣袍在他身上略大了些,兩肩布料微向下垂,衣襟與衽前的衣料耷拉出細微的褶皺,直到束上腰封他的身闆才在寬大的華服中顯現出來,看起來也精神了些許。
待一切處理妥當,林轍站在锃亮的金色銅鏡前,看清了自己的裝飾與面容,眼中流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光亮。
此刻的他正身着一襲藍底繡金的錦緞長袍,潑墨般的長發垂落至腰間和頸側,襯得他精緻的小臉蛋瑩白雪亮,繡着銀邊雲紋的墨色腰封束出他瘦小挺立的軀幹,腰封兩側垂挂着兩條金色的流蘇配飾,若不是身形單薄,臉色仍有些蒼白,還真像個生于世家,養尊處優的俊俏小公子。
林轍呆愣愣地看着鏡中的自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小裹着粗布麻衫長大的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穿上如此昂貴的衣袍,戴這般精貴的配飾。
身後的侍從輕喚了他一聲,他才從震驚中醒來,轉身對忙活了許久的二人彎腰鄭重道謝。
那兩名侍從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領着他出了澡房,向正廳處走去。
走在通往正廳的回廊上,四周朱欄曲檻,棟楹雕梁。
林轍環視這偌大的相府,前庭中有一片池塘,塘面凍結着厚重的冰層,東西兩側種着兩棵高大的槐樹,樹梢枝頭上銀白色霜雪凝結成簇簇冰花在月華下綻放,一條覆雪的青石小徑自正門延伸至正廳外的白石階下,隔開兩旁霜華凍結的草坪,草木凝霜閃着瑩瑩白光,若是春日裡定是花木扶疏,簾栊相映,望之賞心悅目。
前院的景象令他驚歎,目光流連其間,不知不覺竟已走到正廳外,内裡傳出楚暄的說話聲,
“先生此番相魏,可是不順?”
稍作停頓後,一陣沉穩的男人聲音,徐徐響起:“秦齊戰于平陰,秦師大敗,齊趁機伐魏,迫使秦魏聯盟斷裂……”
“可是那公孫衍從中作梗?”
“也是我失策,低估了齊軍的實力。”
“那……五國真的會合縱攻秦嗎?”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必擔心,屆時我自有應對之策。”
廳内,二人聞門外的腳步聲,停下話語,一同看去,瞧見侍從身後衣冠楚楚的林轍,楚暄瞬間眼前一亮,嘴角不由得揚起。
林轍站在門外,望向廳内,見楚暄身旁站着一位約莫四旬的男人,穿着一襲褐色間白滾金絲長袍,頭束玄玉高冠,貴氣沉穩,他正注視着自己,笑容親和,目光深邃,雙眸中現出的銳智神光似能看透衆生百态,此刻正于木案前長身而立,撫着下颌的長須,風儀落落,盡攬其身。
此人便是當今秦國的相國——張儀。
楚暄走上前,笑着将呆愣愣伫立在門外的林轍迎進來,牽着他的手帶到張儀跟前:“先生,這便是我跟您說的那位孩童。”又一臉驚喜地将林轍從上至下認真地打量了一番,笑道:“果然是人靠衣裝,這一打扮還真是氣度不凡啊!”
林轍被他看得小臉微紅,微垂着頭腼腆地笑了笑,這一笑更令楚暄移不開眼,愛不釋手。
林轍其實生得挺俊俏,洗淨後精緻的五官展現了出來,尤其是他那一對桃花眼,明亮深邃,雙眸清澈如光潤通透的墨玉,映着房中淡淡的燭火,似有流光閃爍其間,熠熠生輝。
“确實生得挺俊呀。”張儀笑着撫須稱贊。
林轍聞聲趕緊躬身向張儀行禮:“拜、拜見相國……”聲音略微發抖,膽怯又心生敬畏。
“不必多禮。”張儀笑着将他扶起,複又端詳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慈愛。
楚暄問道:“先生,我可以将他留下來陪我嗎?”
張儀不假思索:“當然可以,暄兒喜歡就好,這府上多點人也熱鬧啊!将西側廂房收拾出來讓他住下。”說話間輕輕摸了摸林轍的腦袋。
楚暄笑道:“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
林轍眼中滿是感激,對着二人深深鞠躬:“謝相國收留!謝謝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和相國都是大好人!”
二人被他的話語逗樂了,楚暄将他扶正後,拉着他的手,說道:“折騰了大半天你也累了,我帶你回房歇息,病未痊愈要好好休息。”語畢,他向張儀行禮告退,便牽着林轍走出正廳。
林轍跟随楚暄繞過垂花門向後院走去,到西廂房外,楚暄推開門,一股暖意從房内流出。
屋内寬敞明亮,地面正中鋪着絨毯,北側一張紗帳床幔軟榻,東側靠窗擺着一張紅棕色雕花木案,一鼎香爐置于其上,袅袅青煙,沉香繞梁,西側立着兩個木制櫥櫃與一排書架。
“往後你就住在這裡,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吧,我還有些話要和先生說,明早再來找你。”楚暄摸了摸林轍地頭,見他聽話地點了點頭,便幫他關上房門,笑着離去。
林轍呆呆地站在門邊,良久才動了動,小心翼翼地在房内轉了一圈,将外袍脫下,坐到床邊,吹滅了床頭的燭燈。
他躺下,攏了攏被子,卻是睜着眼睛盯着房梁,久久未能入眠。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想,數日前自己還垂死于冰寒刺骨的雪地中,過着風餐露宿,不知能活多久的日子,如今一覺醒來卻躺在這軟榻之上,宛如夢境。
他攥着被子,眨了眨眼,片刻後又起身下床,輕輕走到雕花木案前,抱着腿坐下。
月光透過窗紗落于案上,帶進院中的婆娑樹影,透過兩窗間一指寬的縫隙,他瞧見後院中數株覆雪的紅梅和正中一座覆着零星積雪的青石假山,山下的荷塘白霧氤氲,空中飄下晶瑩細密的雪,似繁星散落于天地間,美不勝收。
林轍望着院中的景象,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的雪緞裡衣,揚起嘴角,眼中閃爍着星光。
“這是真的嗎?”他忍不住問自己。
若是夢境便不願醒來。
翌日清晨,楚暄起床洗漱完畢,滿心歡喜地去找林轍,推開房門卻發現内裡空無一人,房内陳設擺放齊整,榻上的被子整齊疊放。